自从筑基之后,谢芷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做一些古怪陆离的梦,梦中往往有一座宫殿。
宫殿里有宫装迤逦的宫女穿梭于廊上,有不苟言笑的侍卫把守着宫门,走廊下的花丛总是开着艳丽的花朵,探头探脑的入廊里来,廊上铺着花纹繁复的地毯,好像那是专门为一个爱赤脚走路的人准备的,就如同大殿里那一入秋就开始熊熊燃烧上的地龙。
梦里还总出现一个从未露过面的男人,有时候隔着帷幔,从大到无边的床上,传来男人喘息而充满情/欲的声音,一叠声的喊他“圆圆圆圆”(音译),他知道圆圆是他梦里的名字。
有时是在摆放了许多高大古朴家具的宫殿里,那人声音清朗含笑,远远传来,说:“圆圆,你要藏好了,被我抓住了今晚可要好好惩罚你。”
这时他往往藏在柜子里面,听着逐渐清晰走近的脚步声,紧张的简直不像是在做梦,连胸腔里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忽然脚步声没有了,四周寂静无声,他凝神从缝隙里往外张望,柜门一下被拉开,伴随着那人故弄玄虚的声音,一头栽入一个硬邦邦的胸膛里,心脏跳动的仿佛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往往这时,也意味着一场梦要结束,他永远都看不到那个男人的样貌。
卢望真人在谢芷背上拍了拍,道:“要不要师父搂着你睡?”
谢芷摇摇头,转身急切的踩着三师兄跨过二师兄,在一片“谢老四我揍你啊”的叫嚷声中千里迢迢奔赴到大师兄的怀里。
陆明策早早的向他张开臂膀,待热乎乎的身体扑入怀中,收拢胳膊紧紧将人搂住,脸颊贴着滚烫柔软的脸颊,怜爱道:“我的阿芷。”
这是小师弟唯一愿意和他亲近的时刻。
但他却从不知道,每每这个时候谢芷寻他,是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和感觉,和谢芷梦里那个喊“圆圆”的男人十分相像。
容钦怪叫一声,“嗷呜~大师兄,你也快抱抱我,喊我我的阿容。”
俞书涯也起哄,“师兄我也要抱,你喊我我的……我的……阿涯?”
“呕~俞老/二你把我恶心到了。”
陆明策嘴角含笑,伸长胳膊在两个师弟毛茸茸的脑瓜顶上一人揉了一把,表示安抚,说:“睡觉吧,明天晚上教你们认完剩下的星宿。”
他把谢芷撑起来从身上跨过放到另一侧,把身上的毯子往谢芷身上卷了卷,俞书涯半个肩膀露出来,冷风嗖嗖的。
“喂,大师兄!”俞书涯不满的小声叫起来。
陆明策反手摸索着把人扯到自己的后背上,说:“贴近一些。”
陆明策用脊背给谢芷隔出一个温暖安全的小天地,不再理会身后鬼吼鬼叫起哄的两个师弟。
在谢芷额头上轻轻碰了碰,说:“睡觉吧。”
谢芷闭着眼睛不说话,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感觉只在撞入怀里的那一刻有些像,现在不光闷热,还被大师兄的臂膀搂着感觉很烦躁。他还是想挨着师父睡,但他又不能现在跑回去。
为什么不能现在跑?因为大师兄会伤心吧,可他为什么会在乎大师兄伤不伤心呢?
谢芷狠狠的往陆明策坚硬的胸膛里钻了一下,烦死了,明明大师兄这么凶,还总拿师兄架子管着我,我最讨厌别人拘束我。
梦里那个会很温柔的喊“圆圆”的男人就很好,谢芷睡的迷迷糊糊的,忽然这样想,眼睛弯了弯。
师父说那是前世与我命运羁绊之人,所以这一世开了慧根之后,才又会在梦里见到他。
我得找到他,这辈子这么长,我一定能找到他。
谢芷安心的坠入梦乡。
谢芷肩膀骨架还是单薄青涩的少年人模样,陆明策搂在怀中,只觉得不盈一握,心中怜意顿生。
无端想起下山前几日发生的一幕。那日,他在悔过室训斥一个偷溜下山参与dǔ • bó的弟子,许是声音严厉了些,谢芷正从窗下走过,竟吓得身体抖了一下,他抬眼看过去,谢芷紧紧抿着嘴,不高兴的飞跑离去。
陆明策叹息一声,脸颊在谢芷毛茸茸的发顶碰了碰,等这次回青城青城山上后,他就学着如何做一个平易近人的大师兄。
卢望真人眼角觑了觑那边,大弟子和小弟子紧紧搂在一起,犹如蚌壳一般密不可分。反观二弟子三弟子,自己抱着自己的肩膀,长手长脚的缩在一起,看起来孤苦伶仃可怜兮兮。
也才是二十来岁的大孩子呢,卢望真人心中慈爱之情顿生,闭着眼睛道:“你们冷不冷?谁要师父搂着睡?”
容钦俞书涯争先恐后道:“我。”
“我!”
容钦已经抢占先机蠕动了过去,牢牢的霸占住师父的左边肩膀。俞书涯无奈起身,绕到师父的另一侧,躺下脑袋抵在师父的肋骨上,脸上露出小鸟归巢的幸福表情。
第二天清早,师徒四人起来,心中不约而同感到奇怪,这个清晨太安静了,安静到只能听到静谧的水波声,虫叫鸟鸣声,而不闻一点人声,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四个人朝驻点的方向走过去,那里大片的帐篷都在,有的帐篷里被子还没有叠,一摸被窝还有余热。但是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难道他们已经去和巴蛇战斗了?”容钦猜测道。
卢望真人轻蹙起眉头,遥遥望向洞庭湖中央的一大片阴影,说:“巴蛇还在那儿。”
谢芷道:“或许情况有变,他们往别处走了。”
师徒四人将这一大片据点转了遍,终于碰到一个活人。是斩蛇队伍里第二梯队的队员,某个小世家的弟子。
那人懒懒散散的从帐篷里钻出来,在阳光下伸了一个懒腰,看见师徒五人,很惊奇的问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陆明策面色严肃道:“不知道友让我们往何处去,队伍中其他人呢?”
“当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那人懒洋洋的往地上一蹲,开始抓挠脖子和后脊背。
师徒几人彼此看了一眼,陆明策上前,帮他蹭着后辈上的痒,那人舒服的直抽搐,主动道:
“你们昨天晚上不在营地里吧。还不知道四大仙门的人闹翻了,扶风派的弟子先撤了,然后巫溪派和磐安派的弟子也走了。只留下一个诸暨派,最后诸暨派的也连夜走了,据说回山上想办法去了,实在不行他们就搬家,换个山头也不是不行。”
“四大仙门的人都走了,剩下我们这些二流三流门派能干的了什么?给巴蛇塞塞牙缝都不够。于是大家从昨天半夜到今天早上都陆陆续续的撤了。”
“我之所以还在这里,因为我不喜欢在睡觉的时间干别的事情,现在我睡饱了觉,也要走了,你们几人也快走吧,谁知道那条疯蛇什么时候就发威,这里说淹就淹。你们回青城山,那里可是个风水宝地,巴蛇就算把这洞庭湖折腾出花来,水也淹不到你们蜀地去。”
这人站起来,朝陆明策作了个揖,感谢他的“一挠之恩”,转身大踏步的往洞庭湖相反的方向去了。
师徒五人蹲在洞庭湖边,看那湖中央盘踞着的巨大的黑影,一时间都沉默着。
谢芷开口道:“师父,你在想什么?”
卢望真人不回答,反问道:“阿芷在想什么?”
谢芷叹了口气,真心实意的苦恼道:“我在想,青城山上师父捡回去的那些人,怕是要一直住下去了。”
卢望真人无奈笑着摇摇头,说:“容钦,你在想什么?”
容钦执着一根木棍在地上刷刷刷画着什么,忙的头也不抬道:“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在画阵诅咒诸暨派的人,希望巴蛇一尾巴把他们都抽回西天老家去。”他向来好舞枪弄棒,布阵排兵是师兄弟中学的最差的那个,在地上划来划去,最后画了个四不像出来。
“书涯呢?你在想什么?”
俞书涯道:“我在想,来的时候我看到这边很多村镇里还有许多人没有离开,他们大多都是鳏寡孤独之人,如果洪水真的来了,他们跑也跑不动,也没有地方可跑,只能等着被洪水淹没。我们五个人不知离开时能带走几个人。”他叹了一口气。
卢望真人稍稍显露欣慰之色,却也因徒弟的话更加凝重了,说:“明策,你在想什么?”
陆明策道:“我在想,以我和师父之力,不知能否将巴蛇斩杀于洞庭湖水之中。”
卢望真人心中涌起一股热流,紧紧盯着陆明策的眼睛,眼中满是探究和审视。
陆明策坦然相对,目光澄澈,没有一丝犹疑和畏惧。
卢望真人问道:“你不害怕?”
陆明策道:“千亩沃土被洪水淹没,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才更叫人害怕。”
卢望真人不住点头,眼眶忍不住发潮,这些弟子之中,陆明策是最像他的一个。
“既然来了,就不能一无所获的回去,今天你我师徒二人就去会一会那巴蛇。”
“书涯,我和你大师兄不在,师兄弟里就属你最大,你带着两个师弟回青城山去,师父和那些扶风诸暨大仙门里的师父比不上,没有好东西留给你们,这里是一袋灵石,本来想拿着路上给你们买些零嘴,可这一路上尽赶路,回去的路上你们不必节省,该花就花。”
俞书涯憋的脸颊通红,热泪滚滚流下,说:“师父,我要和你和大师兄一起去杀那巴蛇,要活着我们师徒三人一起活,要死我们就一起死,你让三师弟带着小师弟回青城山去,我一定要和你们一起。”
容钦把木棍一撇也嚷嚷开,“我刚才就想说啦,那巴蛇只是看起来又大又唬人,说不定就是个绣花枕头呢,那些大仙门的大脓包们又没和巴蛇交过手,就只说它厉害,我才不信,我非得亲自去试试不可,师父大师兄你们不要拦我,我已经决定了,就是你们不去,我也是一定要去的。”
“让小师弟一人回青城山吧,他也那么大个人了,总不至于走丢了。”
谢芷皱皱秀气的鼻子,说:“我说过,我很讨厌青城山上那些人,他们又吵又脏,吵死了!如果你们不在,青城山上只剩我一个人,我一定把他们通通都赶下山。”
“可是如果我把他们都赶下山,师父就一定会生我的气。大师兄也会不高兴。大师兄不高兴就会罚我抄书,我何苦惹你们不高兴呢?”
“那不如我和你们一起把巴蛇杀掉。他们的家园就还在,到时候他们心甘情愿高高兴兴的下山回家,我落个清静,师父也不会生我的气。”
卢望真人望着四个小徒弟,眼睛红红的,伸手抹了抹眼角,说:“师父就怕对你们不住,你们还小还年轻,这辈子的路还长。师父怕对不住你们。”
陆明策望向湖面的方向,伸手一指说:“巴蛇朝这边游过来了。”
容钦抖擞起精神道:“师父,现在已经不是你对不对的住我们的问题,是我们必须要拔剑自保了。”
师徒五人齐刷刷的拔剑,凝神望向巴蛇游来的方向。
卢望真人说:“一会儿我攻击蛇头,你们从侧翼包围上去,一定要小心,见势不对就撤退。”
谢芷道:“打蛇打七寸,只是这巴蛇如此巨大,他的七寸在哪里呢?”
陆明策忽然看他一眼,说:“师父,一会儿我们吸引巴蛇的注意力,让小师弟一个人从营地的方向撤退。”
谢芷狠狠看向陆明策,说:“我不走!”
卢望真人正要开口说话,谢芷道:“师父,你若是现在赶我走,我立刻就回青城山上将你收留的那些人全部杀光。还有你捡的那几只断翅断腿的斑鸠小兔,你养的那几只只会咩咩叫的山羊我全部杀了炖肉吃。”
卢望真人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蹙眉骂道:“孽徒!杀性如此重,罚你抄写《结缘经》一千遍。”
谢芷抿着唇,倔强道:“抄就抄,反正我不会走。”
接着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陆明策道:“你赶我走,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你还不知道吧,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告诉你是谁,反正不是你。”
陆明策猛地变了脸色,神情严肃的可怕,“是谁?”
这时巴蛇已经游到附近,发出哗啦啦巨大的水声。
他狠狠把谢芷往后推了一把,说:“一会儿再收拾你。”迎着蛇头径直攻了上去。
卢望真人紧随其后,师兄弟三人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朝侧方缓缓包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