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公寓一趟，你周叔叔……也在这边。”
“周叔叔”三个字，似是一个不可言说的魔咒，完全笼在了唐柏川身上。
浑身的血液彻底僵住，日光从窗口照进来，唐柏川却没感觉到丝毫温暖。
冷意彻骨。
烤鱼自然顾不上吃，唐柏川拔腿就往商场门口跑。
风带起了少年的衣角，连带着所有思绪，也一同搅乱在风中。
这个时间点不好打车，司机瞧见唐柏川失魂落魄的模样，还当他是出了什么事，好心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
一路奔跑而来，唐柏川的气息尚未喘匀。
两侧街景流光掠影在窗口闪过，唐柏川却无心欣赏。
唐母虽然在电话没明说，然而……
唐柏川用力闭了闭眼，之前所有的一切在脑海中走马观花掠过，包括……那个自己喊了将近十年父亲的人。
唐柏川是在自己十岁那年，才知道宋渝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宋渝是一名刑警，和唐母结婚之后，夫妻生活算是和睦。
和多数的家庭一样，父母之间偶尔也会也有争吵出现。
不过大多时候，都是以宋渝哄妻子结束。
偶尔唐母抱怨丈夫工作忙，没时间陪自己，当刑警赚不到几个钱，还不如辞职自己创业当老板算了。
每每听见这话，宋渝都是一笑置之。
日子在平静中度过，直至唐柏川十岁生日的前两个月，唐家的人忽然找上门。
唐柏川平静的生活彻底被打乱。
变化翻天覆地。
唐柏川终于知晓，母亲的初恋其实不是宋渝，而是唐家的大少爷。
唐家之前嫌弃唐母身份卑微，不肯松口让她进门。
唐母被逼分手。
唐母是在分手之后，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
那时初恋已经在家人的介绍下，和唐母断了所有的联系。
重回唐家已经不可能，无奈之下，唐母只能偷偷怀着孩子，嫁给了宋渝。
唐柏川到现在还记得，唐家冲上门要孩子、振振有词的可笑嘴脸。
以及处在兵荒马乱中，宋渝震惊不已的脸色。
唐母隐瞒了十年的秘密终于被曝光。
一周后，她和宋渝办了离婚手续，带着唐柏川回了唐家，当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唐太太。
唐柏川哭过闹过，甚至还闹过绝食，然而却无人在意。
唐家只是需要一个拥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唐母一心都挂在笼络人心上，根本顾不上唐柏川。
而宋渝……宋渝的电话始终是关机的，唐柏川甚至还偷偷跑回过老家，可惜家里门窗都是锁着的。
唐柏川只当宋渝也不要自己，心灰意冷回了唐家。
然而唐柏川没想到，自己会在半年后，收到了宋渝的死讯。
消息是宋渝的同僚周叔叔带来的。
“老宋他是在出任务时牺牲的，出发之前他给我留了一封信，是……留给你的。”
周叔叔泣不成声，眼周红了又红。
宋渝工作性质特殊，再多的周叔叔不便和唐柏川多说。
这套公寓也是宋渝留给唐柏川的生日礼物。
公寓是宋渝攒了半辈子钱买下的，本来想着送给家里人一个惊喜，没想到临时会出了岔子。
兜兜转转，这份礼物还是回到了唐柏川手上。
却不是以“惊喜”的形式出现的。
上回见周叔叔的经历，还历历在目。
唐柏川攥紧了手指，直至下车出现在公寓门口，唐柏川才惊觉自己手心出汗。
黏糊糊的薄汗贴着门禁卡，头顶灯影落下，洒了一地的光辉。
“都到了怎么还不进来？”
兴许是听见门口的动静，唐母出来开门，女人脸上罕见没有浓妆，只是打了一层薄薄的粉底。
“进来吧，你周叔叔……等你好一会了。”
唐柏川深吸口气，缓步走进自己的公寓。
虽然对宋渝具体的工作任务不知情，然而唐柏川也不是十岁的小孩。
多少也懂得了宋渝工作的危险性，否则当时也不会被犯罪分子恶意报复，出任务时意外牺牲。
“老宋生前，最担心的……就是你了。”
周叔叔无声叹口气，眉眼间落寞尽显。
“所以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下，想先将你送出国……你先别急着反对。”
知道唐柏川的性子，周叔叔先将话截下。
“叔叔知道这对你来说有点困难，但是目前的情况看，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你放心，只要事情解决了，叔叔立马告诉你，让你回来。”
“柏川，别的不说，你肯定也不想让老宋担心吧？”
“而且，如果真的被那群人盯上，你身边的同学、朋友……”
周叔叔望着唐柏川欲言又止。
唐柏川垂首敛眸，手中的热水渐渐冷却，他却仿若未觉。
公寓是按照宋渝的喜好装修设计的。
唐柏川不喜欢太过明亮的色彩，然而宋渝却是最喜欢的。
明明自己的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宋渝还是坚持在阳台上养小盆栽。
唐柏川小的时候，宋渝最喜欢做的……便是抱着他，在阳台上看楼下人来人往。
看人间百态，品烟火气息。
顺便朝小儿子炫耀自己精心养的盆栽。
可惜宋渝是个盆栽杀手，但凡是到了他手中的绿植，存活期就没超过一个月。
怕被儿子嘲笑，宋渝还偷偷从楼下买了新的一盆，假装无事发生。
可惜最后还是被唐柏川识破。
彼时宋渝还开怀大笑，称唐柏川有做刑警的潜质，观察能力一流。
和他一样。
那时唐柏川还姓宋，那时他还拥有一个普通、完整的家庭。
夜色浓重，氤氲光影模糊了大楼的轮廓。
周叔叔和唐母已然离开，空荡荡的别墅内，只有唐柏川一人的身影。
少年伫立在露台前，眼眸微垂，一双黑色眸子深不见底。
“你身边的朋友、同学……”
如果是以前，唐柏川肯定不会对这话有任何的感触。
转来南城实验之前，唐柏川几乎都是独来独往的。
他不喜欢“唐家”那种圈子的人，也不喜欢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更不喜欢自己成为别人之中的笑谈。
“那就是唐柏川啊，听说以前他妈还给他找了个接盘侠，那男的也真够好笑的，给别人养了十年孩子都不知道。”
“可不是，就这样还是个刑警呢，有够蠢的。”
“要是不蠢，也不会……嗝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卧槽，唐柏川？！”
那次聚会，是以唐柏川以一打五结束的。
唐柏川以前和宋渝学过一点防身术，对付那几个纨绔子弟绰绰有余。
然而那几人就没唐柏川这样的好运气了，鼻青眼肿算是轻的。
嘲讽宋渝最厉害的那位，最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此后看见唐柏川都绕道走，也没人敢在背后说宋渝的闲话。
“朋友”这个词，于以前的唐柏川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异想天开。
只是现在……
氤氲的夜色在城市之间弥漫，手机连着有多条消息涌现。
有唐母的，还有纪延陈明睿的，以及……姜若烟。
唐柏川下午走得匆忙，只是说了一句“家里有事”。
亮起的手机屏幕不断在黑夜中闪现，明亮的光影穿透黑夜的寂寥。
好似在提醒唐柏川朋友的存在。
少年伏在栏杆边上，手机抵着额头。
良久，露台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
“你好同学，你之前在我们店里订购的鞋子已经到货，请问你是自取还是邮寄？”
姜若烟躲着母亲，偷偷接了电话。
今天早上还有钢琴课，姜母每隔一个小时都会到琴房检查姜若烟的进度。
姜若烟不敢大意，只能求助场外应援，拜托童怡帮自己去商场跑一趟。
“你要是没空的话，我让他们送去你家也行。”
趁着家庭教师尚未抵达，姜若烟偷藏在盥洗室，和好友通电。
鞋子本来是要下周才到货的，姜若烟没想到只是过了一天，自己就接到了导购的电话。
周五才去了一趟商场，今天要是再过去，恐怕姜母会起疑。
无奈之下，姜若烟只能让童怡帮忙。
“……取鞋？”
童怡虽然好奇，然而还是很快应下，“没事啊，我本来下午也想陪我姐姐去逛街，正好帮你拿，报你名字应该就行了吧？”
解决完燃眉之急，姜若烟瞬间放了心。
鞋子姜若烟不敢往家里带，直接让童怡带去了学校。
周一早上，姜若烟刚踏进教室，童怡立刻八卦围了上来。
女孩双手捧腮，一双眼睛都笑弯。
“老实交待，鞋子是谁的？”
“款式那么潮，不像是送给爸爸那个年龄会穿的。”
童怡蹙眉沉吟，答案在脑海中一一掠过，倏然，她睁大眼。
女孩双眼都泛着光芒。
“我知道了，是……送给陈明睿的！是不是！是不是！”
童怡不停晃着姜若烟的手臂。
女孩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势必要从姜若烟那寻求一个答案。
“你说到哪里去了。”
姜若烟哑然失笑，没再理会童怡的调侃。
鞋子提在手上，想了想，姜若烟又伸手，从书包的暗袋掏出一个钥匙扣。
是之前在精品店买的，和唐柏川当时戴的棒球帽是同个系列。
之前忘了送出去，现在一起送正好。
课间时分，所有班级都是闹哄哄的，嬉笑声此起彼伏。
二班也不例外。
姜若烟之前来找过陈明睿不少回，故而人刚到教室门口，立刻有人眼尖看见，朝里喊了一声。
“陈明睿！”
坐在后门的同学挤眉弄眼，深怕陈明睿看不懂自己眼神的提示。
陈明睿无语翻了个白眼，对着空气做了个投篮的动作，方往后门跑去。
“烟烟，你怎么过来了？”
“我……”
后门的同学过于热情，姜若烟拒绝的言语还未出声，陈明睿已经到自己眼前。
视线越过陈明睿，在班上环视一圈。
意外的，却没有看见唐柏川的身影。
姜若烟稍稍拢了拢眉，对上陈明睿期盼的视线，姜若烟眨眨眼，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
为了打探好友的八卦，童怡半张脸都快贴到过道的玻璃窗上。
眼见陈明睿从后门走出，童怡一双浅色眸子瞬间亮起，满脸写着“果然如此”。
只是没想到。
一分钟之后，姜若烟又提着袋子，原路返回。
童怡目瞪口呆，满脸错愕盯着姜若烟手上的纸盒子。
“你就这样……这样回来了？！”
姜若烟不明所以，点点头：“不然呢？”
鞋子本来就是要送给唐柏川的，不然也不会问对方的喜好。
只是当时她想着给对方留一个惊喜，所以没直接点明。
没想到那家店没鞋码，阴差阳错之下，姜若烟只能选择在学校送出去。
未曾想唐柏川今天没来学校。
童怡脸上的错愕依旧，抱着手臂依然不可置信，女孩双眉紧皱。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不是陈明睿？”
她视线在姜若烟脸上来回打量，女孩挠挠耳尖，一脸的困惑。
“你身边除了陈明睿，还会有谁啊？”
“不会是真给你爸爸的吧？不对不对，款式不像爸爸那个年龄会喜欢的……”
童怡兀自猜了半天，可惜没有一个人名是正确的。
连着得到姜若烟否定的答案，童怡泄气趴在桌上。
上课铃声响了，童怡还在纸上写写画画，埋头研究姜若烟身边可能出现的“可疑人物”。
“我知道了！”
倏地，童怡忽然仰起头，女孩双目奕奕，笔尖朝着姜若烟的方向点了点。
童怡笑得一脸暧昧，神秘兮兮凑到姜若烟耳边，“我知道你要送给谁了，肯定是……”
“——童怡！”
一个严肃的声音自台下落下，语文老师一脸怒容。
“自己不想听课就出去，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再说一遍，谁要想在我的课上说话，就都出去站着。”
语文老师向来严苛，瞬间班上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在窃窃私语。
趁着老师背过身，童怡悄悄朝姜若烟耸了耸肩，眼神满是无奈。
因为这个小插曲，童怡整堂课都战战兢兢，坐直身子不敢再有多余的小动作。
幸好今天语文老师心情不错，除了之前吼的那一声，没有真让童怡出门罚站。
有惊无险度过一堂课，童怡仅存的好奇心，也在语文老师冷冽眸子下消失殆尽。
老老实实攥紧了笔尖，照着黑板抄写词句的释义。
鞋子姜若烟没带回家，暂时留在了教室。
自从周日使用手机和童怡通电，被母亲发现之后，姜若烟唯一的通讯工具也被姜母没收了。
一时之间，姜若烟得知唐柏川消息的来源，只剩下陈明睿一个。
“老师说他请假了，好像是……家里有事？”
陈明睿对唐柏川家里的事情不甚清楚，问了纪延，对方的答案大同小异。
一样的模棱两可。
家里有事没来及回消息不难理解，纪延大大咧咧的，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只是摸着后脑勺猜测：“可能是老家那边有什么事吧，我去年不也因为这个请假了半个月吗？”
男生向来心大，不觉得请假多日有什么不对劲。
姜若烟听完，也只是讷讷点了点头，含糊不清道了一句：“……是吗？”
纪延义正严词：“放心啦，他又不是小孩，能出什么事？”
姜若烟半信半疑。
唐柏川虽然不在，姜若烟的提高班却还是继续，只是现在旁边却多了一个空位。
距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老师照旧在台上留了一道真题。
是前年竞赛的最后一题，难度不小。
姜若烟皱眉，连着换了好几个思路，才勉强解开第一个小问。
后面两问难度渐大，姜若烟苦思多时都没有结果。
女孩一张小脸都皱成一团。
下意识的，她胳膊往隔壁推了一推，手中的草稿纸也递了出去。
“唐柏川，你看看这个公式……”
无人应答。
身侧空空如也，只有窗纱荡起了一室的日光。
玻璃窗上映出女孩茫然无措的双眸。
须臾，姜若烟似是才反应过来。
她唇角往上牵了一牵，无声轻笑了下。
笔尖在脑袋上轻落了两下。
姜若烟无奈弯唇，暗笑自己做题做昏头，居然还妄想着像往常一样，和唐柏川讨论思路。
夏日昼长夜短，黄昏的余晖洒满了过道。
刚办理好转学手续，唐柏川在周叔叔的陪伴下，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
距离放学已经过去半个钟头，教学楼空空如也。
即便是最后负责值日的同学，也锁门匆匆赶回家。
落日，晚霞，堆满练习册的课桌。
穿过一间又一间的教室，知道唐柏川对校园尚有留恋，周叔叔特意放慢了脚步。
好友的临终所托，周叔叔对唐柏川也有过一段时间的关注。
自然知道二班是唐柏川所在的班级。
然而少年脚步停下的地方，却是八年级一班的门口。
教室空荡荡的，落了一地的余晖。
空气中只有尘埃沉浮飘动。
透过那扇光亮透明的玻璃窗，唐柏川驾轻就熟，找到了姜若烟的位置。
初中的课业不算轻松，小小的课桌填满了试卷和练习册。
就连课桌两侧，也贴了挂钩，方便放东西。
而此时此刻，姜若烟课桌的右侧，就挂着一个醒目的袋子。
大大的logo不容忽视，唐柏川认出那是姜若烟和自己去过的那一家。
少年不动声色敛了敛眸子。
袋子还在，姜若烟是还没将鞋子送出去吗？
或者是……鞋子已经送出去了，只是留下了外包装袋？
猜想接二连三在脑海中浮现，唐柏川双眉紧拢，面色谈不上好看。
想着将念头从脑海中甩开，然而思绪却由不得自己控制。
“是不是……想和朋友道别？”
周叔叔侧目，瞥了一眼唐柏川的脸色，男人轻轻拍了下唐柏川的肩膀。
复低头，视线在腕表上掠过，“距离登机还有时间，你要是想和朋友……”
“不用了。”
暮色四合，城市坠落在一片暖黄日光中。
唐柏川缓缓收回了目光。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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