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赦发丝在风中拂动,拇指落在险些划破喉咙的血口。
他沉默地拭去血迹,似乎在忍着怒气,过了许久才寒着眼眸,淡淡道:“让她走。”
*
月上枝头。
经过白日一番厮杀,血色从冰窟一路蔓延至山脉。
慕天昭回过头,斑驳树影间,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兄,”
她一字一顿,语气似嗔似怨。
似曾相识的腔道,让慕天昭神色微变。
水珠沿着他削白指尖滑下,静静溅在青石板上,借着月色,慕天照对上空洞无神的眸光,微微睁大了眼。
“师妹......”
他刚开口,伤未好全的身影便摔倒在地。
慕天昭回过神,将人扶坐起来,压下疑惑察看伤势。
她又昏了过去,面无血色,嘴唇都泛着白,从肩处溢出的血蔓延至衣袖,几处地方将衣裳与皮肤黏在一起。
一阵冷风从林间呼啸而过,掀起层层凉意,远处传来动静。
慕天昭微皱了皱眉,从储物袋取出一件大氅,裹在悠悠身上,随后将人背了起来,大步离开了此地。
*
一阵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中,悠悠睁开眼。
迎面冷冷的海风刮在脸上,她脑袋微动,下意识埋了埋脸。
一缕宛若雨林里弥漫的雾霭清香,沁入鼻尖,悠悠愣了秒,看了看披在她身上的大氅,又看向背着她的慕天昭。
意识逐渐清晰后,悠悠垂下脑袋,遮住脸上复杂的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浮现出过往未曾有过的阴霾郁色。
这里是亡灵海边。
远处黑暗中,停留着一艘若隐若现的灵舟。
慕天昭踩着碎石,步履平稳地朝灵舟方向走去,察觉背上动静,缓声道:“这些时日幸苦你了师妹,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给我,你随门内弟子回去养伤。”
魔尊传承在悠悠身上,她继续留在灵魔界会成为众矢之的。
等了会儿,没听到回复,慕天昭面露疑惑,正欲再开口,听到身后沉闷沙哑的声音。
“师兄还记得小时候吗,”
一阵从海域深处掠来的风,将慕天昭脚边沙砾刮掀起来。
他脚下微顿,神思不定地应了声。
“嗯。”
记得。
最初路杳还不叫他师兄,按理也不该如此。
之所以有这个称呼,是他被师父路天沉带回清筠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放在旭日峰,由路杳的师父,苍越长老代为教导。
故而小路杳才叫起了师兄。
其实关于两人小时候的记忆,慕天昭以前有些模糊。
说来奇怪,过往十年,他好像从未想过回忆以往,近几年,关于路杳小时候的记忆才逐渐清晰。
他记得初见路杳,是在一个白雪纷飞的午后。
那时与灵魔界的大战才平息不久,修仙界地域上,还残留着不少魔修在涂炭生灵,身为宗主的路天沉日理万机,自然顾不上他,便将他交给了正巧赶来的苍越长老,随后说了两句。
“我有一女名叫路杳,小名悠悠,比你小个一两岁,在旭日峰野生野长,听说已经要翻天了。苍越长老太惯着她了,你去了,正好替我管束一二。”
带着这点初印象,他随长老来到旭日峰。
天空下着鹅毛大雪,苍越长老笑眯眯给他一把伞。
他跟在长老身后,熟悉峰内环境。
穿过一片竹林,迎面看到守峰的雪狮子,还是只幼崽,毛绒雪白,浑身堆满冰凉的雪花。
雪狮子旁侧有块大石头,而石头前,站着个小女孩。
她穿着粉红袄裙,扎着两个乌黑小丸子。
立在雪天里,背对着他们的小身影晃动着抖雪。
苍越长老从鼻子里哼了声:“那就是小丫头了,刚犯了错,被我罚着面壁思过呢。”
慕天昭想起师父方才所说,不由多看了老长老一眼。
天很冷。
冰天雪地里罚站,实在称不上宠惯。
听到动静,女孩回过头,露出一张肿成包子的小脸。
“唔......”
发现他后,似乎想睁大一点眼睛:“狮虎,塔寺?”
师父,他是?
苍越长老露出好笑又好气的表情,这已经是他给路杳上完药,消肿后的样子了。
路杳最近在后山发现了许多蜂巢,想着弄点蜂蜜,谁知捅了千年蜂王的老巢。
若非及时被人发现,已经被蜂王螫针当烧烤串起来了。
苍越三番四次叮嘱她不能去后山,那里危险,这次之后也怒了,待她消肿好了些,就罚她面壁思过,保证再不私下去后山才准走。
路杳不肯,于是师徒俩僵持起来。
苍越担心她的安危,这次不肯轻易妥协,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向谁夸海口要弄到最甜的蜂蜜,今后,卧龙峰也不许去了!”
话落,他不理小路杳的抗议,拂袖离去。
慕天昭跟着走了两步后,折了回去,把伞塞到女孩肿成小馒头的手里。
她愣了下,随后眉毛弯弯:“蟹蟹,”
“小天昭,别惯着她。”苍越长老嘟囔。
“淋点雪最多润湿衣裳,她穿的法衣,暖得跟个火炉似的,冻不着。”
慕天昭衣着单薄。
冬风将他袖口吹的卷起,冷得他缩了缩手臂,将袖子压了下去。
正高兴举起伞的路杳,视线落在他袖口处,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愣了愣。
慕天昭重新跟上长老,身影快消失的时候,他回首又看了眼。
遍地银白,伫立在雪天里的石头前,蹲着的小女孩一手举着伞,另只肿乎乎的手,半抱着雪狮子。
她拉着它,一起蜷缩在伞下躲雪。
有些顽劣,又出奇的乖。
那时才经历了灭门之祸,他沉默寡言,对外界一切都不甚关心,对路杳的印象也仅限于此。
即便此后路杳时常来找他,他也不甚关心,只表面应付,一心都在修行上,发狠地想要变强,甚至到了急功近利的地步。
他常常夜不能眠。
深夜一闭眼,黑暗中,便是慕府上下数百人死前看向他的眼睛。
他把所有痛恨,对魔修的、对这民不聊生世道的、包括对他自己的,全部埋在心底深处,只有夜深人静,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才会用匕首在手臂狠划几下发泄。
当然在表面,他神色永远平稳淡然。
得知他遭遇灭门之灾的一众长老,都夸他心志之坚,遭此变故能如此沉稳奋发,将来必成大器。
他把这些血淋淋的阴暗藏在袖下,藏的很好。
他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
直到一天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只敞了条缝隙的窗户,发出“吱”地一声。
慕天昭躺在床上,在昏暗光线里睁着清醒的双眼,并未入睡,听到声音,几乎瞬间绷紧了神经。
知道有人在开窗,他将匕首往身下藏了藏,假意闭上眼睛,做好最坏打算,乘其不备与之殊死一搏。
但那声之后,外面再没了动静。
就在他以为是误会时,一小声“吱”,再次响起。
慕天昭长睫抖了抖,等了好久,又听到“吱”的声响。
对方在开窗。
每次掀开一点点,耐心极了。
若是来取他性命的贼人,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慕天昭微睁开眼,不动声色朝木窗望去。
外界雪色映照中,一个粉衣团子,从半敞的窗户艰难挤进来。
慕天昭认出是谁,疑惑地皱了下眉,很快闭上眼假寐。
没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对方来到床边,带着外面雪夜里的寒气,怕惊扰他似的,连喘气都小到几不可闻。
接着在对方做贼似的细碎动静下,药草香弥漫开来,丝丝冰凉的东西被小心地蹭入他袖下,覆在伤口处。
慕天昭长睫轻颤,忍不住睁开一条缝隙,看向埋着脑袋的小女孩。
她鼓起雪白脸腮,包了点气后朝他伤口轻吹了下。
怕他疼似的。
慕天昭浅眸微动,另只握紧匕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此后,大抵以为没被发现,计划执行得天.衣无缝,每隔两夜路杳就要来一趟,偷偷摸摸给他上药。
有次在窗外落了一盏桔灯,次日心虚地打探敌情:“师兄,你那怎么有盏灯,是不是哪只鸟儿夜里叼来的呀。”
想起女孩当时惴惴不安的模样,慕天昭至今都禁不住弯起嘴角。
但悠悠想与他说的,似乎不是这些。
“师兄可记得,我小时候大病的那次,是师兄最先在雪地发现我的。”
慕天昭刚扬起的嘴角沉下。
当然记得,也是那次之后,路杳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的世界变得好像只有他,时刻都要粘着他,对着他无理取闹,刁蛮任性,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发不可收拾。
倘若他与旁人多说一句话,她都会一脸怨气盯着他,而其中,白芙雪是她最敏感的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哪怕他只是在路上与白芙雪巧合遇到,她都会疯了般,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她厌恶白芙雪靠近他,怕对方把他抢了似的。
时刻被人紧盯着,束缚着,久而久之他也累了,尤其是一对上她那双满是期待看着他的眼眸。
不知为何,他总能在里面,看到一种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这窒息感让他内心茫然,空落落的,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更不知如何解决。
后来,仅是浅浅岁月,就磨灭了那些最初的记忆,遗留给他的,只是一个会惹事生非的恶毒师妹。
夜空乌沉,不见一丝光亮。
寂静深夜里,亡灵海域掀起的风浪拍打在岩石上,一阵接着一阵。
悠悠嗓音有些哑,追问道:“师兄在何处发现我的,当时是何情形。”
慕天昭抿唇:“在一座湖边,你身旁有座神女石像。”
路杳隔三差五要去卧龙峰,那日天都快黑了,还不见人回来。
他下山去寻,最后来到一座湖边,四处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若非他看到早晨给她的伞,也难以注意到,那被雪深埋的小身影。
他赶忙挖开雪,将路杳从冰冷的雪里抱了出来。
那时,路杳还有些意识,半睁的眼眸认出他,被冻僵的小手紧紧抓着他衣袖,张了张嘴,似乎迫切地想说什么。
但她最终只吐出“师兄......”两字,就昏了过去。
他着急将路杳背起时,从神像后走出个白衣女孩,含着几分羞怯,看着他。
他心中莫名一动,但来不及多想,便背起师妹去找长老。
之后,路杳病了三天三夜。
听闻是受了卧龙峰一个外门弟子的惊吓,那弟子叫顾赦,因此事被关在了戒律堂几日。
在这之前,他就知道顾赦了,因为路杳经常去卧龙峰找对方玩,也时常与他提及。
他还知道,顾赦从戒律堂出来后,来看望过路杳。
那天夜里,他看到铺满冰霜的窗台上,有一株被人遗留在那的药草。
窗下雪地有石头压过的痕迹。
用来垫脚的。
路杳夜里偷摸来给他上药,够不着窗时,也是如此行径。
“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慕天昭想起方才,路杳找到他时看他的眼神,像极了曾经。
“师妹,你......”
“没事,就是像做了好长的一场梦,”悠悠埋着头,收紧发白的指尖。
系统在她脑海中,噤若寒蝉。
有些慌乱。
悠悠闭眼,头一次能在识海里清晰的捕捉到它。
一个浑身冒着蓝色火焰的模糊小人影,周身有一圈淡淡金芒。
从它微微后退的动作,悠悠察觉到几分慌张。
“你早就知道。”她问。
系统知道悠悠在凝视,试图躲藏起来,但这里本就是对方的识海,逃哪都会被发现。
系统心里叫苦不迭。
没想到魔鳞为了激发悠悠的魔性,放出了她识海里的一缕残魂。
这残魂......
就是被它为了将悠悠从异界带来相助,藏起来的原主。
同时也是,原本就属于悠悠的。
眼见瞒不住了,系统撇清关系道:“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
若是早知晓,它不会傻到选悠悠做任务,难怪选人时,两人契合度那么高,压根是一人。
或者说,从头到尾只有悠悠一人。
只不过,在她魂魄被人净成了一片白纸,扔去了另个空间时,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
以它的猜测,是有人打断了这场施法,不完善的法术,导致悠悠一缕残魂留在了原身。
这缕残魂应是她恶魂的一部分,没有自主意识,唯一继承到的是主魂被剥离时的痛苦与怨念,所以之后路杳的行动,少有理智可言,蠢笨恶毒,俨然是个只剩怨念的空壳。
“你与霓罗他们是一伙的。”悠悠寒声。
“不,不能血口喷人,”系统拔高嗓音,随后带着几分轻蔑道。
“此事我不知情,我可不像某司,做不出这为虎作伥的事,早与他没关系了。”
悠悠咬着下唇,眼底布满阴霾。
她初来这世界,发现路杳长得与她一模一样,有过怀疑,但从未想到......路杳就是她。
只不过,是她残缺的意志。
海风将悠悠乌发吹的有些乱,她喉间发哽,低头安静了良久,才想起什么重新出声。
“这些年,给师兄添麻烦了。”
慕天昭脚步停了停:“你怎么了。”
残魂归体,恢复过往记忆的悠悠,想起十几年来纠缠慕天昭的疯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发丝。
“我以前好像......”
她顿了顿,揣测残魂的意识道:“我好像是把师兄当成救命稻草了,所以想死死抓着师兄。”
她那缕残缺的恶魂,不知如何向外界的人诉说发生的事,仅剩的本能,便是抓紧慕天昭,还有讨厌白芙雪。
慕天昭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也是他远远唤她的声音,打断了那些人的施法。
她还没完全离去的意识,最后看到的也是他。
所以残魂的潜意识里,认为师兄最有可能发现真相的人,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不肯放开,才会死皮赖脸纠缠多年。
“还未向师兄道谢,多谢师兄当年相救,”悠悠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
“过往是我不知事,师兄勿怪。”
被她无理取闹折腾了这么多年,生米煮熟饭的事都干过,就想把人死死绑架在她身边。
幸而师兄脾气好,换个人被如此窒息的纠缠,估计她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迎面而来的冷风,刮得慕天昭有些疼。
他停下脚步,喉结微滚了滚,发现对背着的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隐隐明白了。
过往十余载,她对他唤出的每声“师兄”,都是在说:
——救我。
所以那双对谁都充满怨憎的眼眸,唯独在看向他时,会夹杂着乖顺期盼,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在向他求救。
他没能发现,从始至终。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