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本?”
夜间小径中的相逢,该用缘分来形容吗?
波本抬目看向巷口站定的人,开口的声音沙哑到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
“晚上好,蒙特斯,你住在附近吗?”
他明知故问,仿佛只是任务结束恰好出现在这里,而不是自己大晚上发疯压马路,围着蒙特斯的住处绕圈散步。
说起蒙特斯,他最初对这个人是没有任何兴趣的,或者说,丝毫不想打交道,说是同性相斥也好,总之他不喜欢这种满身恶意的愉悦犯。
在意思意思见到一面后,他就彻底当了甩手掌柜,直到对方获得代号,他都没再看过一眼。
后来被指派成搭档做任务,蒙特斯反应不咸不淡,波本却看不惯他那副游离世界之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表现,觉得还不如第一次时顺眼,于是搞点小动作也就顺理成章了——虽然在波本这里的小动作是会要人命的那种。
这让波本觉得蒙特斯终于有了点意思,或者还有点可爱,蠢的可爱。对方从那些陷阱中活了下来,生命坚韧程度不亚于蟑螂,却始终没有发现令他经历这些人是谁。
这样的游戏玩了一段时间,直到——
那一次的任务地点被事先安藏了人手,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圈套,有人提前截获他们的任务内容,要抓捕他们,或者说是波本,毕竟他身为情报人员,知道的有价值的东西很多。
而在发现波本并不像一般情报人员一样羸弱,特别是损失了几个同伴后,对方就下了杀手。
蒙特斯很早就和他走散了,波本也没把希望放在对方身上,或者说就冲他以往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拿对方取乐的态度,蒙特斯不落井下石他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蒙特斯会救他。
而且是冒着生命危险,从枪林弹雨里带他逃走。
密集的子弹倾泻而来,波本擦伤很多,要命的子弹却都射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波本分析不透对方的行为逻辑,于是难得地卡壳,一路紧闭着嘴飙车。
过山车一样的车上根本没办法包扎伤口,后座上的人血浸透了座椅,车厢内血腥味浓郁到刺鼻。
后面安静的让波本以为人已经死了,他不带感情地出声,叫他:“蒙特斯。”
蒙特斯甚至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他回答说:“车技不错。”
波本竟然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反讽。
“你想要什么?”
毕竟救命之恩,波本自认不是那种不知回报的人渣,虽然是罪犯,但他很有原则,信用也高,否则也不会有人跟他做情报生意。
蒙特斯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来。
“……和我搭档的时候,好好做任务。”
所以他是被发现了的。波本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人鬼一样惨白的脸色,低笑一声,灰紫色的眼眸中满是诡异的兴味。
“——好啊。”
“我以为你很讨厌我。”蒙特斯脸上带着笑意,可怎么看怎么浮于表面,波本以前很讨厌他这种无论什么时候都挂着的古怪的笑容,但现在却只觉得兴味盎然。
“当然不。”波本露出甜蜜的笑,“我很喜欢你,至少现在是这样的。所以让我们好好相处吧,亲爱的搭档。”
蒙特斯对他这个崭新出炉的长期搭档没有表现出什么,很平淡地接受了,问:“你还记得那天的的承诺,对吧?”
“搭档的时候好好做任务,我记得哦。”波本眨了眨眼睛,表情天真又无辜,“我之前给你添麻烦了吧,蒙特斯会因此讨厌我吗?”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唇角,歪头的动作自然而然流露出苦恼的意味:“不想被蒙特斯讨厌啊,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呢?”
蒙特斯深深望着他,直到波本收起这副故作纯真的作态,终于缓缓开口:“你能再表演一下吗?”
波本:“?”
黑发少年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只是技术不太到家,刻意做出的天真无辜表情有些拙劣,很快对方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没想到竟然可以看到波本这样的一面,做搭档也许不全是坏事呢。”
这个笑容和以往所有波本见过的都不一样,飘忽的虚幻感消失殆尽,他仿佛触及到了眼前之人一部分的真实,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并未因此拉近哪怕一点。
“很有趣吗?”
蒙特斯的血落到他脸上,波本混不在意地舔掉,接着低低笑起来,即使压抑了声音,他也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笑够了,波本才开口道:“你指什么?如果是你自己的话,确实很有趣。”
黑发少年费解地皱了下眉,他不明显的喉结滚动一下,将口中混着血的唾液咽下,再开口时却还是有新红色的液体顺着重力滴落,他闷咳一声,更多的血落到波本脸上,“那些家伙是你引过来的吧?之前那次也是,你故意泄露情报,自己加大工作难度,又假装失误被抓。”
蒙特斯冷冷看着波本,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波本以为他会问为什么,但他却道:“你应该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们此时一上一下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外面是到处搜寻他们踪迹的鬣狗,可能会被发现,也可能不会,但里面的两人似乎都没有把随时可能到来的威胁放在心上。
“任务我有好好完成哦。”波本在狭窄的空间中抬起手,在搭档身上摸索起来,语调亲昵像是撒娇,“是因为蒙特斯太难懂了,既然知道是我搞的鬼,为什么每次都还要来救我?”
“别动、你做什么?”蒙特斯反射性想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但是空间限制了他的动作,而且伤口流出的血带走了力气,两只手才勉强撑住身体,不至于贴到波本身上,因而也空不出手阻拦,只能任由那双手落在身上四处游弋。
“……你快要死了。”确定过伤口位置,估算了一下失血量,波本如此下定结论,他的手掌落到蒙特斯背上,只是轻轻用力就将那具身体压下,胸口贴紧,沾满灰尘的黑发扫在脸侧,带来细微的刺痒。
“拜你所赐。”蒙特斯轻呵一声。
波本因为他的嘲讽笑起来:“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
片刻沉默后,波本又轻轻开口:“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哦,死人是不能开口的,不趁现在说点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会被人轻易忘记的。”
“……shā • rén需要有shā • rén动机,但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吧。”
波本愣住了:“你在逗我吗?这句话从为组织杀了那么多人的你口中说出来,简直像个撇脚的冷笑话一样。”
“是吗?看来我不适合说这种话。”蒙特斯笑了笑,“那就当是因为你吧,因为你是波本,是安室透,是……”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似乎有未尽之言。
“……”
“……你是故意不说完的吗?”波本手掌按上少年黑色毛茸茸的脑袋,手上湿腻的血糊在上面,触感不算好,他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好吧,你成功了。”
蒙特斯对他没有太多恶感。
以波本对于人心的洞悉和敏锐程度,发现这点并不难,或者说就算他是个傻子,在蒙特斯三番五次救他之后也改醒悟了。
正因如此,波本才愈发看不透这个人。
就他的观察结果来说,蒙特斯对任何事都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甚至是自己的性命也一样,游走在刀锋之上,不是追求生死之间的刺激和快感,是真正的无所谓,所以按理来说,蒙特斯对他也该是一样的,不在意自己的‘小动作’可以进一步证明对方感情淡漠,但那几次搭救又该怎么解释?
而且,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要加入组织?
金钱、女人、地位、操控生死的快感、践踏法律的愉悦……这些其他人汲汲追求的,蒙特斯不感兴趣,他不是单纯的离经叛道,也不像爱尔兰一样有人引领,他如同幽灵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波本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很容易被谜题吸引,他不自觉地在蒙特斯身上倾注了太多精力,甚至做了一些他曾经认为愚蠢的事。
作为琴酒最讨厌的神秘主义者的一员,波本是个习惯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人,他是执棋者,是纵观全局、占据至高点的存在,最不会做的就是让自己身处不确定的境况,更何况是将自己的生死交付到另一人手中。
但或许他本质里也有着追寻刺激的一面,又或者像是赌徒,在一次次加大筹码中逐渐迷失了理智。
这很危险,至少波本还不想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死掉,所以在彻底失控之前,只要把不稳定的因素铲除掉就可以了。
但他想听完蒙特斯没说完的那句话。
“诶?想向我学习料理?”
金发青年弯着眼睛,无害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象牙塔里的学生,他对诧异的苏格兰道:“不可以吗?”
“不、这倒没什么问题。”苏格兰回以温和笑容,随意般询问,“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的厨艺一塌糊涂呢。”所以被嫌弃了,“偶然听说苏格兰你很擅长这方面,所以想来请教一下。”
他到要看看这家伙的料理有多好。波本不服气地想。
“波本最近遇到高兴的事了吗?”
学习的间隙里免不了闲聊,面对苏格兰状似无意的询问,波本微微挑了下眉,眉毛上沾到的面粉让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可爱,“为什么这么问呢?”
“你看起来很轻松。”
苏格兰模糊回答,波本却不满足于这个形同于废话的答案,继续问道:“难道我以前很沉重吗?”
黑发猫眼的俊秀青年只是笑着摇头:“该怎么说呢……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吧。”
这是个抽象的答案,但是之后无论再怎么询问,对方也不再细说,而是把话题自然地引回料理上。
说到小时候,波本倒是能想到一点头绪。
他和苏格兰是见过的,那时候苏格兰还不姓绿川,是个不能说话的孩子,也因此被同龄的孩子排挤,于是和有着同样遭遇的安室透走到了一起,他们很快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在安室透的安慰鼓励下,诸伏景光走出了阴影。
他以为这样不孤单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就像他经历过的那样,诸伏景光也离开了,从他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隔近二十年的重逢,他不知道诸伏景光有没有认出他,但波本只一眼就将这个笑容温和的男人和曾经内向的男孩重合到了一起。
波本没有揭穿苏格兰的假身份,也没有探究他是否是卧底,那是琴酒的工作,波本对这个组织没什么归属感,主动干活?开什么玩笑,诸伏景光还没重要到那种程度。
就算是法外狂徒,工作来的时候也不会特意关照天气是否适宜的。
波本对这个组织不满的地方也包括了这一点。
雨夜里,雨水的冲刷让收尾工作变得简单起来,但波本很讨厌这种湿漉漉的气候,心中仿佛也笼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久远的过去至今也如附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地影响着他。
伞面接住自高空坠落的水滴,从现场过来的蒙特斯奇怪地看着他:“你的雨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