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逐渐在西列斯心中萌生,是因为他研究封印物的本质目的,是为了与骰子进行沟通。所以,他希望利用判定的力量,试探一下骰子的"想法"。
说到底,那个性格越来越活泼的骰子,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西列斯对于判定这个想法颇为意动,但是也没急着实验。他得挑选一个合适的、不为人注意的时间来进行这样的研究。
将近十点的时候,他离开了研究部。在历史学会门后空间的大厅里,他突然听见有人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诺埃尔教授!"
一个略微眼熟的年轻人跑到了西列斯的面前。
西列斯瞧了瞧他,然后想起了他的名字∶"拉里·兰普森先生,上午好。"
拉里·兰普森。是西列斯在进行"复现自我"的仪式实验的时候,第一批充当实验者的启示者。当时与他一起的还有历史学会的抄写员巴特。
尽管拉里也姓兰普森,但是他与西城的兰普森一家并没有什么关系。拉里显然家境良好,并且在一家音乐学院学习口琴。
对这个年代的人们来说,艺术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家境优渥的人们才有可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学习这些东西。
"上午好,诺埃尔教授!"拉里十分激动地与他打招呼,"自从上一次和您见面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与您相遇,向您表达一下我的谢意。"
"不用这么客气。"西列斯说。
拉里连连摇头∶"不不,您可能不知道,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对于我们这些普通启示者的帮助有多么大。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有可能借助一个仪式来减少精神污染。那就像是一个奇迹!"
他的情绪有点激动,手舞足蹈。一副牌就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他哎呀一声,连忙将其收拾起来。
西列斯帮着他一起收拾,并且注意到这正是命运纸牌。
他有些意外地说∶"这是命运纸牌?你从哪儿得到的,拉里?"
这副命运纸牌显然是很早之前的版本,和阿尔瓦在火车上拿出来的那一副别无二致。
……对了,阿尔瓦是绘画专业的学生,或许他与拉里认识?
"咦,您也知道吗?"拉里有些意外地说,"您知道,我是安布罗斯音乐学院的学生。我们学院隔壁,就是一家美术学院。
"两边学院经常会举办一些互动交流的活动,我在那类的活动上认识了一个学画画的年轻人,他教我们打这种牌。我们已经是老牌友了!
"不久前,他还跟我们说了一种新鲜的玩法,叫诺埃尔……诺埃尔……诺埃尔纸牌?"
拉里突然目瞪口呆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默然片刻,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有口难辩。最后,他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是阿尔瓦·吉力尼?我之前去往无烬之地游历的时候认识了他,我们共同创造了这种新玩法。"
拉里不由得惊愕地看着西列斯,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激动起来∶"教授!您真是一个天才!不仅能发明''复现自我''的仪式,还能创造这种新鲜有趣的纸牌玩法!我真是太佩服您了!"
西列斯心想,为什么从拉里的语气看来,发明纸牌玩法还比前面那个仪式更为重要?
他不禁失笑,便说∶"现在,这种玩法很流行吗?"
"在我们这两个音乐美术学院里是很流行。"拉里说,"因为我们平常也没什么事情好做的。打牌的时候得瞒着老师们……不过,我上次瞧见,那个看似很严肃的专业主任,口袋里也装着一副牌。
"明明是没收我们的,但是却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真是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能成为牌友?"
他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纠结之中。
西列斯望着他,颇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不过,他听拉里提及音乐美术学院,又想到历史学会的启示者,突然心中一动,便想到了一个问题。
"对了,拉里,你有在历史学会见到过一个年轻画家吗?"西列斯顿了顿,"他和你的年纪相仿,可能稍大一两岁,戴着金边眼镜,身材比较瘦,总是背着画板。"
拉里认真地听着,然后有点困惑地说∶"您的意思是,他是启示者?"
"应当是。"西列斯说。
拉里回忆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抱歉,教授,据我所知,历史学会没有这样特征的年轻画家。"
西列斯微怔,不由得说∶"如果是你不认识的人,那有可能吗?"
"也不是没可能。"拉里先是承认了这一点,随后又说,"但是,在整个拉米法城,艺术相关的圈子就这么大。
"年轻画家、金边眼镜,而且还是启示者……起码我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或许您也可以问问阿尔瓦,对画家的圈子,他比我更了解一些。我恐怕没法帮到您。"
西列斯明白地点了点头∶"谢谢你,拉里。"
"这没什么……教授,是我得向您道谢。"拉里认真地说,"当我踏入启示者这个领域,并且加入第二走廊的时候,我从未想过,隐藏在时轨与历史中的阴影和污染会如此严重。
"是您拯救了我的人生。所以,您无须向我道谢。我想,在历史学会之中,还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乐意向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是您值得拥有的。"
西列斯微怔,随后就低声说∶"我明白了。"他顿了顿,又说,"改天见,拉里。"
"改天见,诺埃尔教授。"
与拉里的这一次会面让西列斯产生了不少的想法。他想,他似乎低估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对于这些启示者的意义。
他很快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在阿瑟顿广场附近吃了一顿午餐,然后搭乘出租马车前往了北郊——格兰特家族所在的宅邸。
不出所料,那是十分庄严肃穆的古老宅邸,有着十分漂亮的花窗玻璃,以及很有艺术气息的园艺装饰。多萝西娅打扮得十分得体,冬日里也穿着典雅的长裙,在门口等待着西列斯。
"下午好,多萝西娅。"西列斯说,"你不觉得冷吗?"
"下午好,教授。"多萝西娅说,"所以我们可以尽快到会客厅去,我得喝上一大杯热茶才行。"
西列斯因为学徒这样的话而不由得莞尔。他们走进温暖的室内,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多萝西娅介绍说∶"今天家里不止有您一位客人,有个我爷爷的老朋友,今天带着外孙突然来拜访,网好与您撞上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
多萝西娅继续说∶"那是位画家,您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
西列斯听到"画家"这两个字就若有所悟,他说∶"奥尔登布里奇斯?"
".…您怎么知道?!"多萝西娅惊讶地望着他。
西列斯怔了怔,没想到真的是这位画家。他说∶"我之前与他在拉米法博物馆有过一面之缘。"
多萝西娅这才恍然∶"没想到您早已经认识他了。"
这句话让西列斯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感觉——他是说,"早已经"。
这话很有"先知"的意味,不是吗?
不久之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情绪。
格兰特家族的会客厅十分宽大,落地窗外可以看到漂亮的冬景∶雪地、树林、结冰的小溪。想必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有着不一样的风景。
会客厅的两侧墙面都是高至天花板的架子,一面是书架,一面是展示架。与窗户正对的那一面墙则是壁炉,并且悬挂着一副十分漂亮的风景画。
木质的地板保养良好,展现出格兰特家族优渥的家庭背景和存款。沙发上,两大一小正坐在那儿。两位老人西列斯都曾经见过,但意外的是,那个年轻的男孩西列斯竟然也见过。
……埃米尔·哈里森。深海梦境中的两株幼苗之一。被外公逼着学画画、从幽灵先生那儿得到了一个魔方、父亲不知所踪、马上要去上学的,那个埃米尔·哈里森。
他的外公居然就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西列斯一边保持镇定与泰然自若,与这三人打招呼,并且丝毫没有表现出自己认识埃米尔;但是另外一边,他在心中略微惊愕地想,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命运的巧合……发生了这么多遍,他很难再继续自欺欺人,认为自己的命运没什么问题了。
当然,他本来就知道,自己的穿越背后,一定有着无人知晓的秘密。但是,一个不怎么确定其中内情的秘密,和一个的确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神秘事件",他认为后者更加令人焦虑。
西列斯想到一些不久前就令他感到巧合的事情。
比如,兰普森太太与科伦斯太太彼此相识;比如,侦探乔恩恰巧就是发现金盏杯的人;比如他在达罗家族的档案中发现了那份他找寻许久的谈话录的线索。
此外,还有一些更为久远的事情,比如多萝西娅与安吉拉是密友;比如安吉拉的继母是他在另外个神秘组织的同伴;比如卡贝尔教授的失踪居然间接与民俗学家阿方索·卡莱尔有关。
一桩桩一件件,就仿佛他的周围展开了蜘蛛布下的网。每个人都被网罗其中,无一例外。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端起前方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略烫的温度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同时,也让他骤然从这线团一样的思绪中抽离。
别想了。他想。命运——命运。显然,这和骰子有关,这和他守密人的身份有关。而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只是现在,这局面以一种更为戏剧化的方式,展现在他的面前。
….这么多的巧合!
西列斯微微闭了闭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并且将注意力投诸眼前的局面。
……我先前拜读了您的论文。没想到历史上还隐藏了这样一批信徒,以流浪诗人的身份信仰神明,却从未有人发现这样的信仰。"
那位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这么说。
多萝西娅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哼了一声,然后才说∶"是因为也没人关注那群流浪汉。不过,"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能发现这一点,也的确算得上是一种成就。"
西列斯回过神,便接上他们的话,较为谦虚地做出了几句回应。他们就这篇论文谈论了一会儿,随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多萝西娅的学业上。
提及孙女,阿道弗斯的态度反而好了不少,他问∶"所以,诺埃尔教授,您觉得西娅学得怎么样?"
"多萝西娅是个很有进取心的学生。"西列斯这么说,"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将这种进取心化作实际的成果。
"另外..."
他斟酌了一下话语。
多萝西娅现在并不在这儿,所以西列斯可以更加直言不讳地与阿道弗斯说明此事。
他说∶"我认为,或许是因为家学渊源,多萝西娅对于阿特金亚这位神明……似乎有些过于关注了。作为一名研究学者,她所研究的对象不应该局限于专业内如此特定的一个领域。"
研究神明并不算是坏事。现在拉米法大学甚至都有神学院的存在了。
不过他的话让会客厅的气氛凝滞了片刻。
阿道弗斯坐在沙发上,缓缓眯起了眼睛,他警告地说∶"诺埃尔教授,既然您知道这是家学渊源,那就没必要在此置喙西娅的选择。这是格兰特家族的后代应当做的。"
应当做的?
研究阿特金亚这位神明吗?
西列斯默然片刻。
奥尔登在一旁笑眯眯地打圆场∶"哎呀,老伙计,别说得这么难听。诺埃尔教授是西娅的导师,他比我们更清楚西娅的学业情况。
"或许,西娅的确需要研究一些其他的事情,拓宽眼界对吧?"
阿道弗斯一怔,语气这才稍微平和一些∶……我明白了。诺埃尔教授,抱歉,我刚才有些失态了。
说着,他摇了摇头,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与颓唐之意。
旁,年轻的埃米尔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这些大人们,听着他们说一些自己不懂的话。
奥尔登说∶"我的这位老朋友啊…….他突然也叹了一口气,"诺埃尔教授,您也认识卡尔弗利教授。那是我们十分亲切的一位密友。
"他死在这个冬日甚至还未真正来临的时刻。那对我们而言,是一次重大的打击。我们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的年纪已经到了''死了也不稀奇''的时刻了。
"所以,我们也突然意识到,似乎只有家族的后代们可以继承我们的遗志。我的老朋友对于西娅一直都十分宽容溺爱,但也有一些基本的要求。
.….特金亚。的确。这是格兰特家族的宿命。"
他意有所指,似乎也不指望西列斯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必须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的想法,让西列斯有个心理准备。
西列斯缓缓地点了点头,心想,格兰特家族或许是阿特金亚的追随者?
这倒也不算令人意外。阿特金亚是音乐与艺术之神,是画框的美丽纹路。与艺术相关的人士就很有可能与这位神明分不开关系,恰如商人们都很有可能是梅纳瓦卡的信徒一样。
音乐、绘画、文学;艺术。这些东西总是天然带有一种让人感到无害的气质,甚至会让人驻足欣赏。
阿特金亚在历史上的存在感可以类比李加迪亚。袍们都在某一批特定的人群中享有绝对的声誉,但是又不如梅纳瓦卡这般深入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不过,阿特金亚与李加迪亚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的信徒通常都是一些异乡人——贫穷、潦倒、落魄,带着点自我流放与自我厌弃的气质。
即便有不少人是基于享受生活、探索未知的想法踏上旅途,进而信仰了李加迪亚,但这也只是李加迪亚信众中的少数人。
大多数李加迪亚的信徒,就如同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一样,是较为受到普通民众的鄙夷的。
而阿特金亚的信徒却截然相反。从事艺术,尤其是艺术鉴赏这一领域的人,大多看起来十分体面,尤其是时代所限,基本上只有商人和贵族才会负担得起品鉴艺术的成本。
至于艺术家,那是另外一种情况;可无论如何,与"一事无成的流浪汉"相比,"生活潦倒的艺术家"听起来也要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从某种程度上说,阿特金亚的信徒是无害的。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艺术家又通常拥有较高的灵性。即便他们本身没有什么害人的意图但是他们也很容易牵扯上一些危险的事件。
比如,画家利昂。
他曾经进入深海梦境,却未曾明了深海梦境的本质,以及那片农场的存在。在乡下独居二十年之后,利昂彻底陷入了疯狂,画出最后一幅作品之后,他就此辞世。
西列斯因为阅读了他的手稿,而与阿卡玛拉的力量扯上了关系。尽管结果是好的,但那是因为西列斯拥有超出常人的意志属性。
如果是普通人读到这份手稿呢?那恐怕只能陷入无穷无尽的疯狂之中了。
"奥尔登说的没有错。"阿道弗斯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带着一种苍老的意味,"我让西娅去念大学,已经是破例了。她需要为家族做点贡献,而非仅仅只是享受这样的破例。''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语气,然后说∶"我并非希望多萝西娅放弃研究阿特金口口特先生。只不过,作为一名研究学者,即便是为了毕业考量,她也需要着手了解一下不同的学术领域。"
"她可以不毕业。"阿道弗斯说,"我的西娅拥有着格兰特家族作为后盾,没人真的认为,失去一个研究学者的名头,就让她格兰特小姐的''声誉''受损了。"
西列斯∶".…."
…他突然意识到,当多萝西娅在课上跟他转述阿道弗斯的一些想法的时候,她很有可能还稍微做了一些粉饰。
事实上,这位阿道弗斯·格兰特,就是一个十分顽固、守旧、坚定自己立场的老头。只不过他的确十分宠爱他的孙女,所以乐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放任多萝西娅的想法。
西列斯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改变阿道弗斯的想法,包括坐在一旁的奥尔登·布里奇斯也是一样。
他便说∶"我明白了。说起来,格兰特先生,,我昨天刚刚前往了拉米法博物馆异国艺术展,您听闻过这个展览吗?"
提及艺术,他们谈话时候的氛围便好了不少。两位老人饶有兴致地听着西列斯介绍米德尔顿的文化、艺术等等,偶尔还会问出几个好奇的问题。
他们这么度过了较为愉快的一两个小时,谈及文化、艺术,偶尔提及家人和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们尤为谈及了埃米尔哈里森。
西列斯这才知道,埃米尔的父亲果然是因为向往无烟之地的神秘,因而抛妻弃子,前往了无烬之地,过去几年都没有任何消息。
提及这个讨人厌的女婿,奥尔登的语气便不由得恶劣起来,无法维持那种温和的表象。
西列斯也从中窥见了他对于埃米尔、对于女儿的复杂情绪。不过,那毕竟是奥尔登的家务事。以幽灵先生的身份介入其中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时间将近三点,仆人端来了下午茶。西列斯趁这个机会去了一趟器洗室。当他在洗手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孩的声音。
是埃米尔·哈里森。
他说∶"先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