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疑问,白砚琮不比赵嵘玖少。
他随手将笔记本合上放在一旁,疑惑道:“如今有迹可查的水书,只在黔州档案局内藏有几册,其中被专家破译整理出来的还不到三百字,其余散轶民间的水书大多是谣传,无迹可寻,寻常人要接触到可说是难于登天。何况据我所知,周玉芙自幼长在明德,从未去过黔州,她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文字?”
赵嵘玖自然是摇头不知,只是听白砚琮这么说,心中不免也十分疑惑,便听白砚琮又道:“若是周老爷子不介意,我倒是想去拜访一下周玉芙。”
看出赵嵘玖眼底的疑惑,他笑了笑,“我并不是想窥探姑娘家的隐私,而是我很想去问问,她是怎么接触到这东西的。至少据我所知,在江南这一带,除了我父亲这一脉的白家人,再没人认识水书,更遑论书写——这些年信息发达了,倒也的确有几个水族文字符号流传出来,可市面上的解读大多是误读,少有人能真的把这么几个字符串成连贯的语句。”
赵嵘玖一愣,下意识问道:“可依白先生所说,水书是水族人的文字,莫非……”
两人正说话,周曜敲门进来了,他是替白砚琮端药过来的。
瞧见屋内两个人坐得极近,他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借着放下药盏的机会,冲白砚琮比了个大拇指——到底还是三爷厉害。中午下车时,赵医生还肢体僵硬得生怕多碰到三爷一根头发,这才几个小时,两个人就已经十分亲近地靠坐在一处了。
白砚琮朝他眨了眨眼,唇角微弯没有说话。
接收到这个目光,周曜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赵嵘玖,心中已经盘算起他和三爷结婚时应当找哪家定制礼服了。
这目光实在是灼热得过分,赵嵘玖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连白砚琮都看不过眼了,以手掩口轻咳了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吓到赵嵘玖,“还有事吗?”
“没了没了!”周曜收回思绪连声答到,他看眼下两人相处的氛围这样好,别说没事,就算有事——除非纵酒园立刻要倒闭了——那也不能来打扰三爷。
他将药盏放好,掉头就走,脚步十分急促,生怕走慢了一步被狗咬似的——因为走得太过匆忙,还险些踩到在檐下嬉闹的小猫,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几只半大的猫崽子喵嗷叫着跟在他屁股后头撵,非要挠他一爪不可。
“周先生……真是活泼。”赵嵘玖忍笑,又伸手隔着药盏壁试了试温度,递到白砚琮手边,“药已经温热了,入口也不烫。”
“我之前不是同你说,水书散轶民间的事情大多是谣传,可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不是。”
白砚琮忽地转回了话题,他接过药盏吹了吹热气,只略用药汁挨了挨唇,就自然而然地把它放下了,“这水书,白家也有一本。不过要说起这个,故事可就太久远了。”
“愿闻其详。”赵嵘玖道。
“赵医生,想必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白怀嗔。”
白家那位名叫白怀嗔的老祖宗的故事传得极广,赵嵘玖也略有耳闻,还是当初他师父当睡前故事讲来哄他睡觉的,里面不知道进行了多少艺术加工,不是狐仙相助,就是菩萨下凡,一会儿说白怀嗔有三头六臂能吃人,一会儿又说他本是神仙转世来下凡渡劫,把当初的小赵嵘玖哄得一愣一愣的。
实际上当然没有什么狐仙,也没有什么菩萨,白怀嗔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不过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有一册水书。
相传水族人乃是上古部落后裔,他们的文字也源自那时而起,由于当时巫文化的盛行,被上等阶级所垄断的文字自然也成了这一文化的载体。
“水书又分两种,一种叫白书,可以用来辨吉凶看风水,另一种则是黑书——据说可以驱鬼唤神,测天下大势。”白砚琮双手交握,定定看向赵嵘玖。
赵嵘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推测,果然,下一刻他便听见白砚琮道:“白家所藏,正是黑书。”
大禹治水时,曾“问路于鬼,定渠于神,以铜为兵,以凿伊阙,通龙门”,他叩问鬼神的媒介,便是水族的黑书,水族人将能他视为能与鬼神对话的人,尊其为“鬼师”,历任水书先生皆以此为名号。
但黑书的力量太过于诡奇,即便是当权者对它的态度也是畏大过于敬,更担心它会落在反叛者手里,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灾祸,于是下令在全国进行销毁,而能够解读水书的鬼师也一并遭受了灭顶之灾。经过十来年的血腥清洗,原本风头盛极一时的水书慢慢在岁月长河中消沉了下去。
而据白家不外传的家谱所记载,白怀嗔当初杀出寺庙后,因躲避追兵,误打误撞进了一处世外桃源,那里面的人穿着丝麻制成的衣裳,以鱼为图腾神灵,却又喜食鱼肉,他们对于白怀嗔的到来毫不惊奇,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
白怀嗔自述自己几乎在那里度过了大半生,那个世界里的时间似乎对于原住民而言是静止的,他的头发都长过腰际了,那里面的人也没有变老半分,孩童仍是孩童,老人仍是老人,无人死去,也无人出生。
白怀嗔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仙境,将里面的人都视作神佛转世。他在里面学习了他们所用的一种奇特文字和预测吉凶的方法,后来还没完全学成,那村子里的一位老先生就说他的机缘到了,将他推入一口深井。
白怀嗔原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却从井里的水道泅了出去,才惊觉外面的时间竟然和他当年进去时一般无二,可他却再寻不到那个入口。白怀嗔心有所感,不再避世,又凭借自己所学的本事辨别吉凶预测天下走向,这才有了他后来与前明王爷相交一事。
“我家那位老祖宗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所学的奇怪符号便是水书,但他知道这其中的益处,于是潜心将自己所学记载下来,编成了一册书,又立下家规,白家每一代嫡系都必须学会。也就是到了我曾祖父那一代,因为曾偶然了解到黔州水书,这才知道白家传下来的那册书就是黑书。”
听到此处,赵嵘玖总算明白白砚琮为何对水书如此熟悉了,但比起这个,更令他在意的是白砚琮方才提到的那句“不外传的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