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个沾了钟阙一滴血的小傀儡站起来,原本紧紧护在钟阙跟前的小东西也被转移了注意力,一直在弓背龇牙的它慢慢放松了身体,白砚琮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从它毛茸茸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茫然。
但很快,它就从这种状态中剥离了出去,赵嵘玖抬手将那个小傀儡一抛,眼瞧着它就要落入会议桌上的裂口,那头小兽已经飞快地扑了过去,精准无误地叼住小傀儡的脖子,将它放到了一旁。
而后,它小心翼翼地蹲守在小傀儡身边,似乎是有些疑惑这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小,却仍旧亲昵地拿还缠着红线的小鹿角顶了顶它,小傀儡被顶了个踉跄,勉强扶着它站定。
小兽显然很喜欢它这样的亲近,一身乱蓬蓬的毛发看着都光亮了不少,也不再像刚才一般四处乱溅火星子了。
赵嵘玖心道一声果然,他看向钟阙,目光中微带一丝探究,“钟先生,你不认得这小东西,它恐怕也不认得你。”
这话说得奇怪,不单钟阙,连带着一旁坐着的白良书和周曜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白砚琮似有所思,低声道:“是血?”
“对,是血。”赵嵘玖肯定地点了点头,“它认的不是人,而是血。钟先生,你这伤口是……”
“就是昨天,在纵酒园广场上排查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当时卓航先生他们也在。”钟阙已经完全昏了脑袋,听见赵嵘玖问自己,也没思考太多,只下意识地回答道,他看着自己指尖的伤口,不明白自己的血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
这倒是对得上了,钟阙的手受伤流血,这头小兽被他的血气吸引过来,不知何故又被纵酒园的小猫撞上抢走了它的鞭炮……赵嵘玖看着钟阙,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只不过,这个猜测还需要这头小兽来验证。
他回头看了白砚琮一眼,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尽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后续一切善后他都会处理好。
赵嵘玖眼底露出些许温和笑意,他长舒一口气,单手掐诀,暂时将这件会议室变成了一间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的房间,这才驱使小傀儡往前走动,那头小兽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它身后,赵嵘玖又拿起钟阙放在面前的那颗鞭炮,和小傀儡放在相反的方向,小兽果然犹豫了一瞬,它扭头左右看了看,最后仍然是掉头朝着小傀儡的方向走去,只是刚走出没几步,就被缠了一头一身的红绳给绊倒了。
周曜就在一旁看着,见状立刻礼貌地移开了目光,没有当场笑出来。
他可是专业的职场人士,绝对不会随便嘲笑走路不灵活的小动物。
另一边,赵嵘玖指尖微动,小傀儡得了主人召唤,站在原地不再动弹,身上却渐渐冒出青烟,而后,那股青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在半空中拧成一股,直勾勾往那小兽鼻端窜了过去。
余下几人看得心中惊讶不已,尤其是钟阙,他还没见过这样任凭人操纵的烟雾。
他也不傻,这屋子里的人虽然都没做什么大动作,可这一看显然就是那位“私人医生”的杰作,他霎时将目光移到了赵嵘玖身上,若非还记得眼下是在白家的地盘上,只怕已经忍不住冲过去问他这是什么手法,能不能移用到花炮制作上去了。
但很快,钟阙就无心再去想这挖墙脚的事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缕青烟钻入小兽体内后,眼前似有水波一晃,下一刻,那原本黑乎乎一块木头的小傀儡面上蒙上了一层白雾似的东西,等那白雾散去,原本黑乎乎的一个木头小傀儡竟然赫然成了个活人模样,除了身量过小之外,无论是肤色还是一双灵动的眼睛,都与活人无异,看着跟个拇指姑娘似的。
白良书从头到尾都没移开过眼睛,看到此刻,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赵嵘玖一眼,心道儿子说得不错,山河师果然厉害。
赵嵘玖正全神贯注驱使青烟移动,并没有注意到白良书暗含称赞的眼神,他此刻是用阴沉木燃烧后的烟作为媒介,试图读取那头小兽的记忆,这烟雾可以迷惑心神,唤起吸入者记忆中最为重要的存在,进而投射在傀儡身上,重演它记忆中的画面。
这法子虽然好用,但其实算不上多么光明正大,山河师并不常用,赵嵘玖学本事这么多年也没用过几次,实在是因为这头小兽无法说话,又半点不愿意与旁人交流,赵嵘玖见它又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主,不愿贸然出手镇压,要搞清楚它的来历,只得出此下策。
其实他原本也没打算在众人面前露这一手,就连这一招也大可以等钟阙离开后再暗中操作,不过没料这头小兽先前能突破自己的封锁跳出来,既然已经叫钟阙看到了,与其撒谎遮掩,倒不如据实以告,左右钟阙和它只怕也少不了牵连,后续说不定还得找他问清楚这鞭炮的来历。
白良书几人看得如何啧啧称奇暂且不提,钟阙的目光却从那头小兽身上移开,渐渐凝在了小傀儡的脸上,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小姑奶?”
此言一出,屋内几人齐刷刷朝他看去。
钟阙被几人这么盯着,只觉如芒刺在背,连椅子也坐不安稳了,他吞了口口水,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那个小傀儡,指尖还有些发抖,“它……它怎么和我小姑奶长得一模一样?”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整个人都摆出了戒备的架势,看向赵嵘玖——
“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白砚琮一见他这般反应,顿时猜他是将赵嵘玖当作了什么鸡鸣狗盗之辈,他轻咳一声,道:“钟先生放心,这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砚琮猜得不错,钟阙正是这么想的,他以为赵嵘玖是什么邪/教,搞的都是诸如缚人魂魄、将活人制成傀儡一类的。
毕竟他来自于淮川,这地界归属湘西,而湘西一带类似的传闻可是自古就有,赶尸、巫蛊、落洞等等不一而足,拘束活人魂魄制成傀儡这样的传言也不是没有,淮川早些年也有这样的“大神”,钟阙幼年容易惊梦,家中就曾为他请过这么一位大神驱邪,那碗符纸灰兑水的味道他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赵嵘玖虽然也有些意外,心中却道了一声果然。
刚才他就觉得奇怪,既然这小东西身上有着祥和白光疑似为“神”,它毛发里飞溅出的火光怎么会伤不了钟阙分毫,后来见它又格外亲近钟阙,便猜测,这小东西恐怕并非生而为神,乃是后天所化,而这点化它的人,十有八/九与钟阙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
钟阙看了白砚琮一眼,正要说话,赵嵘玖忽然低声道:“安静!”
他语气是少见的严肃,屋内众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却见桌上那个据钟阙说顶着他“小姑奶”的脸的傀儡伸了个懒腰,朝面前的小兽招了招手。
小东西虽然不会说话,却从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这还是几人第一次听到它发出声音,带着些奶气,竟然意外地有些可爱。
而后,那个小傀儡走它面前,开口说话了,竟然是清脆的女声:“你又来了?”
钟阙看着桌上的小傀儡,背后一阵阵地发凉,他想说话,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而赵嵘玖看向他,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几不可闻地轻声道——
“这是它的记忆,不要打断它。”
此刻,那个小傀儡俨然已经是一个活泼而充满生气的小姑娘了,她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小兽,丝毫不怕它故意发出的呼噜声,“你又想吓唬我是不是?今晚放鞭炮的时候,咱俩看看谁吓唬谁!”
片刻后,小傀儡蹲下/身,摆出个点鞭炮的姿势,而后捂着耳朵往旁边走了几步躲开,那头小兽则毫不畏惧地昂然一跃,在半空中大张嘴巴,如同叼住了什么一般重新落下,换来的是小傀儡拍着手的欢笑声,“又咬住了!你比阿爹做的花炮飞得还高呢!”
说罢,它又亲昵地拍了拍小兽的脑袋,替它将身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红绳慢慢理顺,又在绳头上绑了些什么,“这是我亲手制的第一串炮仗,这两颗是我偷着取下来的,你可别弄丢了。”
看到此处,赵嵘玖下意识地回头同白砚琮对视了一眼,先前那只小白猫叼回来的鞭炮还在赵嵘玖身上放着,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来头,也不知道这纵酒园的小猫是怎么从它身上抢走那两颗鞭炮的,难怪它一路追着不放。
钟阙却已经看呆了,他如今虽然发不出半点声音,但这却不妨碍他站起来使劲探着身子朝那小傀儡的方向看过去,今天一进屋后,白家家主莫名其妙的问话和那颗老式制作手法的鞭炮忽然间涌进了脑子里,叫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位“小姑奶”,是他祖父的姐姐,听说是年轻时和家里闹翻了于是离家出走,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过,当年战火纷飞,家里人都只当她早已去世,钟阙幼年时常常看着祖父拿着一张黑白照片叹气,后来钟阙早早展露出在花炮制作上的天分时,他祖父也曾说过一句,钟阙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家里也只有当初的姐姐可以比拟,若他姐姐是个男儿身,或许撑起钟家花炮手艺门户的就不该是自己了。
还年幼的钟阙也曾向家里人追问过这位小姑奶,但得到的回答却是让他别再多嘴,说是那位小姑奶走后没多久,侵略者将炮火带到了淮川,他太爷爷后悔和女儿闹翻,想要出去找她却意外身亡,太奶奶才丢了女儿又失去了丈夫,为此哭瞎了眼睛,后来钟家也不是没人找过,可那个年代通信不方便,他们又根本不知道那位小姑奶去了哪里,无头苍蝇似的找了一通只得放弃,一说起她,太奶奶就止不住地要抹眼泪,最后积郁成疾也早早去了。
因此,这位小姑奶的事在钟家渐渐成了个不成文的禁忌,长辈谈起都说她心狠,竟然舍得丢下父母远走,钟阙听了却觉得不以为然,他也听祖父说起过,他姐姐之所以离家出走,就是因为曾祖父不肯将钟家的手艺全部传给她,只说什么传男不传女,不能让钟家的传承在他那一辈乱了。
总之,偌大的钟家也只有钟阙祖父还念着姐姐,若不是幼时见过多次,对黑白照片上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印象深刻,钟阙一时间也想不起这桩旧事来。
此刻那个小傀儡露出和小姑奶一般无二的容颜,钟阙虽然仍然存着几分戒备,却仍免不了下意识地去想,既然这位赵医生说那是那头小东西的记忆,那这个少女是不是就是自家那位小姑奶?它怎么会认识钟家人的?这位小姑奶又身在何方,知不知道家里人的状况?
房间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得那小傀儡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兽的脑袋,道:“明日我就该走了,阿爹说……这手艺传男不传女,女儿家继承不了家业,我不服,我……我也能制出这天底下第一流的花炮!绝对不会丢了我钟家颜面!”
“钟家”二字乍一入耳,钟阙惊得连呼吸都忘了,他下意识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的小傀儡人性化地甩了甩幻化而出的辫子,“我也不借钟家的势,等我去明德闯出些名堂,定然要叫阿爹夸我才是!”
小兽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又拿头顶的小鹿角轻轻顶了顶小傀儡,虽然仍旧是一张小毛狮子脸,可任谁也能看出它这毫不遮掩的亲昵。
小傀儡笑着把它往外推了推,故作生气地不允许它靠近,“你以前不是很讨厌我吗?还嫌我放鞭炮吵,现在可好了,我走啦,没人吵你了。”
小兽一通乱蹭,险些把小傀儡给顶翻,于是众人便瞧见那个小小的少女笑弯了腰,“你这么大一只,怎么偏偏怕鞭炮呢……哎呀哎呀,我不说啦……”
白良书心中一动,若说先前不过五六分的猜测,那么眼下他就是有bā • jiǔ/分的笃定了,在这之前他虽然没亲眼见过赵嵘玖的手段,只是听说过山河师本事了得,眼下亲眼见到这一幕,心中多少也有些震惊,倒是下意识揣量了一下,白家那位神乎其神的老祖宗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能力。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头小兽又抬起了爪子,在桌上轻轻按了一下,小傀儡幻化出的少女凑过去认真看了看,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错,这小梅花爪印瞧着别有趣味,我以后的花炮上都要有这东西,这次去明德我……”
话音未落,小傀儡却突然晃了晃,阴沉木烟雾凝出的面貌也莫名暗淡了几分,发出口的声音也不再是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反而像是电波失衡,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杂音。
几人看得奇怪,赵嵘玖却面色微变,知道这是那头小兽恐怕是想起了最痛苦的记忆,它不愿意回想却又控制不住,若是放任下去,不但它自己要崩溃,连周围坐着的几个人也免不得要受波及。
当下也不再犹豫,一手摸出一张符咒贴在小傀儡额头阻隔了钟阙那滴血的气息,一手牢牢按住那头小兽脖颈,强硬地迫使它中断回忆,而后者显然不愿意就此受制于人,在他手下挣扎一番,却没能挣脱开来,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原本它只是奋力挣扎,可看到面前的少女形容消散,原本站着人的地方却被一个黑乎乎的阴沉木傀儡占据,小兽似乎是愤怒到了极点,身型渐渐膨胀,看那架势,显然是又打算想昨夜一般,直接以堪称可怖的巨大身型碾压,原本已经服帖下去的鬃毛也随着主人心意再度散开,星星点点的火光从毛发间迸***,昭示着它的怒气和威胁。
随着它的动作,这厚重的会议桌也不堪重负发出了轻微声响,白良书连忙推着儿子的轮椅将人往后退开,周曜也拍了拍钟阙的肩膀,叫这个已经看傻了的年轻人离远些。
赵嵘玖叹了口气,这会议室的实木桌子虽然质量不错,但也架不住这一招,方才这头小兽顶破的桌面他还没来得及补上——
不能让先生觉得自己太败家。
他拍了拍小兽的头顶,经过方才这番情状,他已经看清楚了,这头来历不明的小东西虽然无法说话,但显然是可以和人正常交流的,只是先前不知为何,并不愿意和他们沟通,这不免让惯来很受小精怪欢迎的山河师有些意外。
他慢慢释放出一股精纯的气息,不断安抚着眼前的小东西,等到对方逐渐平静,不再四处冒火星子了,这才开始试着与它沟通。
知道了对方执念所在,劝说的话也变得更容易令它接受,“……你想找回那两颗鞭炮?可以还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先前小奶牛猫叼回来的那颗鞭炮重新系在了红绳上,这显然极大地安抚了这头原本还有些躁动不安的小兽,它慢慢趴了下来,喉咙里挤出的威胁声也逐渐变轻。
“那位姑娘是钟家的长辈?”赵嵘玖见它平复下来,一边问一边看了钟阙一眼,后者还愣愣地站在周曜身边,显然根本就没回过神来。
沉默片刻后,小兽轻轻地用角蹭了蹭赵嵘玖的掌心以示回应。
赵嵘玖能感受到它低落的情绪,原本想问它那位姑娘去世后它去了哪里,又是怎么突然出现在纵酒园的,见此情形,暂时将疑问压了下去,放手任凭它慢慢朝着钟阙的方向走去,对后者说道:“它对你没有恶意。”
钟阙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砚琮和父亲对视一眼,轻咳一声,“钟先生,这说起来也是个老故事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钟阙犹疑地点了点头,又看着面前仍然努力想凑到自己身边的小东西——
“它能通过血液分辨人?它知道我和小姑奶是一家的?”
赵嵘玖挑了挑眉,点头道:“它应当能认出你是那位姑娘的后人,所以才会在嗅到血气后一路跟着你——不过它不会说话,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事实究竟如何,要等查证。”
钟阙却已经信了大半,白家何等家业,当真要图谋什么,远不用请出家主来对付他一个毛头小子,而白良书所说的这桩旧事,恰好也和当年小姑奶的情况对得上,不过他从未听祖父讲起姐姐时提到这头长得稀奇古怪的小兽,也不知道它和小姑奶有什么因缘际会,只是想到它对小姑奶留下的鞭炮这般珍之重之,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白良书也没想到,他和父亲遍寻不到的人,竟然会机缘巧合自己来到纵酒园,若非这头小兽从中牵线搭桥,只怕他们就算看到鞭炮,也绝不会往这件事上联想。
而眼下,这小东西却安安静静地趴在钟阙手边,它从钟阙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到面前几人没有恶意,尤其是在白良书亲手将他从祖屋盒子里带来的鞭炮交还给他以后,这上面附着着的气息令它变得温和许多,也不再将赵嵘玖和白砚琮两人视为偷它鞭炮的帮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