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赵嵘玖再一次问及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时候,它总算是愿意予以回应了。
“怎么会是在这里?”
周曜有些意外环视了一圈。
这就是纵酒园外头的绿化广场,因为今晚的活动,已经提前有小商贩聚集过来了,按照往年惯例来看,下午过后就会零零散散地有人开始提前来抢占观看焰火的最佳位置,到时候这里会十分热闹。
但眼下时间还早,广场上多是走累了在此歇脚的游客,人声喧闹,游人如织,看着却也不像是什么能悄无声息钻出头小精怪的地方,别的不提,就这小东西长成这副模样,又还不能熟练地控制隐藏自己身形的本事,一旦在人群中出现,只怕分分钟就会变成本城热点话题。
而他们眼下正站在一株老树前,这树足有两三人环抱粗细,是常绿树种,虽已入深冬也没掉多少叶子,树冠上枝叶密密匝匝,是夏日里乘凉的好去处。
赵嵘玖也有些意外,这广场他也来过,有时候晚上还会和白砚琮在这里散步,如果这小东西一直藏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半点没有察觉?
他低头看了一眼蹲在身边的小兽,又跟着蹲下/身,仔仔细细地观察起了这株老树,掌心落在树根处轻触片刻,他眼底闪过一丝惊愕,转头看向蹲坐在身边的小兽,“你是才醒来?”
小兽点了点头,胸前挂着的两颗小鞭炮也跟着晃荡起来,令它忍不住低头去看,伸爪子拨弄了一下。
除去赵嵘玖还给它的那颗和白良书给的那颗鞭炮外,还有一颗在钟阙卧室里放着,眼下对方已经答应立刻取出来给它,正转头回员工宿舍去拿,小东西显然心情很不错,连带着对赵嵘玖也是有问必答。
周曜在一旁听得有些奇怪,赵嵘玖见状,便多解释了一句,“它以前一直睡在这底下,”他指了指老树根部,“也是才醒过来。”
赵嵘玖说的“睡”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睡,而是特指这类依托人类信仰存在的神灵因无人供奉而陷入长眠,借以保存自身,若机缘巧合,或许还能再度降临人世,先前赵嵘玖看它身上笼着一层白光,似乎是神,却又不敢确定,若是如此,倒是说得通了。
昨夜他和白砚琮看到的那头巨兽,并非是它虚张声势,而是这小东西的本相,但它久无供奉,灵力衰微,难以维持身型,才不得不缩小成这般尺寸……思及此处,赵嵘玖心中一动,问周曜,“纵酒园举办烟火表演,是近几年的事情?”
周曜点了点头,“其实以前也有放,但都是小打小闹,因为市政那边就会放,所以纵酒园这头自然不能抢风头。”说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自豪地笑了,“是三爷来了以后,才真正做成大活动的。”
那头小兽似乎是很认可周曜的话,使劲点了点头。
这小兽原本面貌着实古怪,让它就这么现于人前显然不合适,因此赵嵘玖使了个障眼法,叫旁人来看,这小东西眼下就是只长毛黄猫,并不打眼,不过这么认真点着脑袋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可爱。
赵嵘玖和白砚琮在一起久了,也无师自通学会了一套撸猫的手法,虽然他能看破这小小障眼法,却仍免不了有些手痒,下意识伸手在小兽下巴上挠了一下。
动完手他才想起来这好歹算是神兽,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神情严肃地问道:“你是……‘年’?”
年兽传说久远,早已不可考证,没人知道它究竟是从何时流传下来的故事,但华夏大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年兽和鞭炮的“爱恨纠缠”。
周曜也不例外,他颇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面前这头变作小猫模样的小兽,“年兽?可这不是什么吃人的野兽吗……”话音未落,便在小兽从喉咙里挤出的呼噜声“吓”得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周曜以手抵唇,勉强按捺下笑意,“原来长这样。”
赵嵘玖摇了摇头,“你想想它的长相,鹿角、狮头、虎眼……和传说中的祥瑞麒麟差别很大吗?”
“这倒是……”周曜若有所思,他倒是一点就通,“所以它原本睡在这里,这几年纵酒园举办烟火大会,它是被……吵醒的?可是不都是说年兽最害怕鞭炮吗?它怎么还挂鞭炮在脖子上?”
“也不算吵醒。应该是小年夜放烟火,来这里观看的人多,提到年兽的人变多,信仰年兽的人也随之增加,它才能醒过来,偏巧钟阙又在这附近受伤,它闻到血气,想要进院找他。”
“至于鞭炮……未必就是驱散它,或许是迎接欢送它呢?”说罢,赵嵘玖拍了拍掌心浮尘,站了起来,“可它刚醒,本事不及以往,实在是弱得很。”
言外之意,便是难怪它会被纵酒园的小猫抢了鞭炮去。
周曜来来回回地打量着面前这株老树,这些年他也曾在这广场上来去行走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想到,这底下竟然还睡着一头年兽。
不过……
“它怎么会睡在这里?”
赵嵘玖看了一眼老树正对着纵酒园的方向,低低叹息一声,“或许当初选择在这里沉睡,是因为这里有什么它想守着的东西吧。”
小年兽没出声,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也望向了纵酒园的方向。
——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沉睡呢?
——好像是因为这里曾经有过一个人留下的最后的气息。
“也就是说,当初翻修广场时,施工队曾说半夜看到工地上有火光,还看到过什么奇形怪状的大狮子……很有可能是真的?”
白砚琮将保温杯放到一旁,看着面前这头年兽,如今它脖子上的红绳坠着三颗鞭炮,它一走动就会随着步伐晃动,叫它好不高兴。
赵嵘玖没有亲眼见过,也无法贸然推测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只能试着猜测,“或许是真的,可能是施工时触及了它在地下栖息的灵体,但当时烟火大会还没有办起来,信仰它的人不多,年兽自然醒不过来。”
白砚琮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也就是说,这只年兽住在我纵酒园的地方,享用着我纵酒园的供奉,最后……挠秃了我纵酒园的猫尾巴?”
他膝头卧着的那只小奶牛猫立刻适时发出软绵绵的叫声,还顺带着甩了甩尾巴——它被挠秃的尾巴还没长出新的毛发,白砚琮拿了根丝巾给它把尾巴尖裹了起来,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小猫欢喜极了,昨天刚绑了丝巾就得意地在园子里跑了一圈,好叫大家都知道它尾巴尖没毛也好看。
赵嵘玖失笑,“看来是这样。”
好在白三爷也不是护短得毫无底线,好歹记得是自家的猫先去招惹的这只年兽——
年兽走动间,挂在脖子上的鞭炮随着步伐晃晃荡荡的,叫看见的小猫全都直了眼睛,现下安安静静伏在白砚琮膝头这只,方才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仗着有主人在场,又胆肥地想要去抓鞭炮,幸得赵嵘玖眼疾手快,一把给抓了回来。
白砚琮顺手在小奶牛猫背脊上撸了一把,又点了点它的尾巴尖,“没用,光知道被欺负。”
“咪呜——”小猫翻了个身,毫无防备地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
白砚琮唇角微弯,指尖顺着小猫心意替它挠了挠肚子,视线却慢慢落在了那头年兽身上。
只顾着欣赏自己脖子上三颗鞭炮的小年兽忽然觉得周围气温有些冷,它抬起头警戒地环视了周围一圈,下意识地迈步想朝钟阙的方向走过去。
“等等。”
白砚琮开口,叫住了它。
年兽并非听不懂人语,先前是因为纵酒园的猫仗着它刚醒来没什么力气,又不愿意伤害无辜兽类,才抢走了它脖子上挂着的鞭炮,它循着气息找过来,发觉白砚琮和赵嵘玖身上都沾染了猫咪气息,还拿着它的鞭炮,误以为是这两个人驱使小猫去抢的鞭炮,因此对他们很是厌恶,自然拒绝与他们沟通,如今误会解开,它并不排斥交流。
因此,小年兽停下了脚步,在原地蹲坐,仰头看向白砚琮,对方一边给小猫揉肚子,一边说道:“先前是纵酒园的小猫不懂事,实在不好意思。”
小年兽发出了轻轻的呼噜声,表示自己不在意。
“不过——”白砚琮的手指了指小奶牛猫尾巴尖上的蝴蝶结,唇角微弯,看起来笑意温和,“你把它的尾巴挠秃了,现在还有伤口。”
小年兽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掉头跑开,就被赵嵘玖上前一步,按住了它命运的后脖颈。
晚上八点二十九,纵酒园的烟火大会正式开始。
天公作美,今夜月朗星稀,夜色如墨,巨大天幕下,霓虹灯交织成了电光星河,似乎等着与即将盛放的烟火争奇斗艳。
纵酒园外的广场上已经满是期待已久的人群,或三两成群,或独自远眺,欢声笑语中,不时便能听到一句“快开始了”“快准备拍照”,还有些年轻人笑嘻嘻地挤在一处,举着手机直播,对着画面那头的人倒数着时间——
“最后十秒钟倒计时,准备好了吗?十、九……”
“准备好了?”
白砚琮看向赵嵘玖,后者点了点头,走到他身边,弯腰替他将敞开的衣领系好,又拿起搭在臂弯里的一件厚棉袄。
白砚琮满脸都写着拒绝,“没那么冷吧,我已经穿得够厚了……”说着,他伸手去摸赵嵘玖的脸颊,“你看,我手很暖和。”
话音未落,赵嵘玖顺势在他掌心吻了一下,又认真地看向白砚琮,道:“树上冷。”
灯光朦胧,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光都落在他的眼睛里了,白砚琮与他对视片刻,不得不缴械投降。
守在白砚琮身边的保镖早就被放了假,再三排查过安全后,他们才敢放心离开,此刻正围着铜炉吃羊肉锅子的保镖绝对想不到白三爷为什么不允许他们离小院太近——
“爬树好难。”
白砚琮重重叹了口气,不觉得这比自己第一次接手纵酒园时更轻松。
他双腿发力仍有欠缺,正常行走尚且困难,更何况爬树。但好在他先生是万能的,招来数只小蝴蝶替他搭成梯子借力,又早早爬上树顶朝他伸手。
白砚琮伸手握住他的,又咬紧牙关,将全身力气使出来用力一踩,倒还真的拉着赵嵘玖的手爬了上去,甚至因为这一下力气太大,把赵嵘玖往后一压,两人齐齐摔倒在了树窝上。好在白砚琮当初让人移栽老树时就存了些不可言说的心思,这老树枝干粗壮,树冠下的树窝更是空间宽阔,此刻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竟然也不显得太过局促。
赵嵘玖往后一仰,只觉头下并非树枝坚硬触感,这才发觉白砚琮一早便伸手垫在了自己脑后,他没忍住笑了。
“你为什么要笑?我会忍不住的。”
白砚琮低声嘀咕了一句。
赵嵘玖还没反应过来,一边反手撑在树枝上,一边扶着人坐起来,可刚支起上半身,就被人又按下去了。
温热的触感自唇上传来,随之传到耳边的还有白砚琮的认真解释,“我说过我忍不住的,是你一直在笑。”
恰在此刻,第一炮烟火升上了天空,轰隆一声巨响过后,一朵牡丹状的七色烟花缓缓盛放,点亮了夜空。
纵酒园外广场上顿时传来一阵欢呼,不止是这里,临近的居民区打开了窗户、甚至是街道上正在行驶的车辆都放缓了速度,所有人都欢喜地看着这个除夕前夜天空中花色各异的烟火。
而原本说好了要占据最有利高处地形观看烟火的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往天上看一眼,自然也就错过了人群的欢呼——
“快看!今年怎么还有一头狮子一样的烟花!哎……还会动!那是无人机表演吗?”
“是麒麟吗?好威风啊。”
“是年兽!我刚听人说那是年兽!送走年兽,明年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啦!”
一朵朵烟花渐次盛放,那是自最危险的火药中的诞生的最美丽的花朵,那头得了赵嵘玖助力所以得以露出庞大本相的年兽恣意穿梭在火星之中,如同稚童扑蝶,毫无遮掩地释放出金色鬃毛飞舞带起的流光,在半空游走时,它仿佛看到当年那个还只能算是“黄毛丫头”的小姑娘在烟火间朝它展露出明媚的笑容——
“我会做出最漂亮的烟火!长鹿角的小狮子,你要不要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