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过隧道时,玻璃窗上映出人苍白浮肿的脸。
湿纸巾擦去黑色的煤灰,露出下面鼓起的一条青紫淤痕,雪里指尖沾了点药膏,轻轻涂开。
“会好的,没破皮,不会留疤。”
任何伤都会好的,时间会带走一切。
春信奶奶还病着,不能在家门前闹事,再说闹了又能怎么样呢,继续让她待在那就是受罪。
尹愿心有一句话没说错,她就不该回来,尹家早就没她的位置了。
如果说是见奶奶最后一面,那现在见到了,可以走了。
记得刚离开家那段日子,春信告诉她,在外面虽然过得苦,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没有人会突然掀开被子往她身上泼水,不会因为一点小错就挨打罚跪,再听不见恶毒的咒骂嘲讽……连呼吸都是自由的。
人真的好奇怪,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愿意报以极大的宽容和耐心,朝夕相处的家人却像势不两立的仇敌。
她宁愿当条流浪狗,走路边遇见好心人还能得根火腿肠吃呢,被铁链子拴在家里指不定哪天就被打死了。
雪里抬起她下巴,春信闭着眼任她摆弄,嘴唇和鼻头都哭得红红。
身上到处都很疼,头皮也疼,但这点小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早就习惯了。
火车驶出隧道,重见光明,春信睁开眼,车窗外是山区独有的风景,是她走不出的山岭,是撞不破的磐石,是粉身碎骨的悬崖峭壁。
从榕县到南洲市四个小时车程,下午她们一分钟没耽搁,雪里手机买了票马上就走了。
晚上八点到南洲,雪里牵着她出站,打个车直接回家。
洗了澡雪里检查她身上,要给她涂药,她缩着肩膀往衣柜里躲。
雪里直起腰,脾气有点上来了,低头看见她光脚站地毯上,坐在衣柜里,头发盖住半张脸,只漏出个尖尖的红鼻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又不忍心发脾气。
“那你自己涂,必须要涂的。”雪里把药膏递过去,在一边守着。
从小到大都这样,没人疼的小孩不懂爱惜自己,受了伤从来不管。
有一次她调皮被铁器割了手,雪里在班上四处借钱给她付诊所的医药费,她回了家还用塑料袋套着手洗碗,大人看见也不关心。
雪里是疤痕体质,从小妈妈都叮嘱她,不准胡闹,不准受伤。她这种家庭的小孩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春信家那样的家长。
这世上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
春信自己躲衣柜里擦完药出来,在床边坐着,孩子似驼着背,四肢耷拉着,拽了床头上一个娃娃抱在怀里,跟娃娃脸贴着脸。
雪里在柜子里找衣服,她个子这几年又往上窜了窜,很多衣服没穿几次就短了,都给春信留着,包括那件米白色的毛衣,春信最喜欢的。
找了睡衣,雪里又去摸她的头,她脑袋有块疤不长头发的地方,被扯下来一小撮头发。
“我好气。”雪里想起当时情景,捏了捏拳头,好想把尹愿心暴打一顿。
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春信贴上来抱住她,还带着哭腔,细声细气,“你别气。”
雪里抻了抻脖子,到底是没推开。
过了半小时,雪里妈妈叫她们出去吃饭。
下午火车上雪里给妈妈打电话说了这事,雪里妈妈晚上有个饭局,寻思正好把两个女孩带上,去吃点东西,换换心情。
春信不想去,她怕生得很,雪里再三承诺,“我会一直牵着你,谁找我都不放开,跟我们去吧。”
雪里妈妈也劝,“去吧,去KTV唱歌,你们年轻人最喜欢的,也顺便认识几个新朋友。”
她太胆小了,不想跟雪里分开,又怕给雪里丢人,拽着人家袖子,含含糊糊,“那我眼睛肿的。”
“没事,就说是过敏。”雪里妈妈说。
“对对对,过敏。”
说到过敏,车上雪里又想起一件事,“小时候,你有一次漆树过敏,全身长大红疙瘩,你爷爷给你割了一大把韭菜,你举着韭菜来我家,是我用榨汁机给你打碎了敷的,刚才涂药还不让我涂。”
春信想起这事,也抿嘴笑了一下,雪里偏头看她,临街的暖橘色光亮照在她脸上,卷发衬得脸蛋小小,像橱窗里的娃娃。
视线落在那颗圆润小巧的唇珠上,雪里想起公园雨夜的那个吻,两人视线交汇,又心照不宣将目光移向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