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王安庆啊,好好一个人,脑子怎么给驴踢了。
王安庆看她一阵,好像觉得话说得有点过了,乱飞的五官缓缓归位,高耸的肩膀也耷拉下来,嗫嚅着:“虽然我家里不准我早恋,但如果……”
“你想多了。”雪里没让他把剩下半句说完,侧身挤开他,往后退一步,把王安庆从讲台上挤下去,仗着站得高,手肘故意打在他鼻子上。
王安庆“呜”一声,手捂住脸,雪里说:“不好意思,没看见你。”
一点诚意没有,对着前面空气道的歉,王安庆揉揉鼻子,“你站那么近你还看不见。”
“可能你太矮了吧。”雪里淡淡说。
去卫生间洗手,和雪里并排走出学校,走到人行道上,春信脑子才转过弯来。
“这姓王的可真牛,他可真牛!现在好了,我本来想换座位的,不换吧,成我舍不得他,换吧,好像我被拒绝受情伤不得已离开,我怎么都不对了。”
春信那个气,“我关心他,是怕他自杀!像邓奕那样想不开。他倒好,哼,就这厚脸皮,我自杀了他都不可能自杀!”
“你说是不是?”春信肩膀撞撞雪里胳膊,“是吧?”
雪里没吭声,也不知道是被她话里哪几个词给刺着了,脸色很难看,下巴绷得紧紧。
带春信去医院体检之前,雪里一直以为她是生病。雪里哪能想到,人没病没灾,怎么就能那样躺死在床上。她没吃过那份苦,她想不到。
体检报告下来,证明她身体健康,也没有隐藏的病患,雪里想也许只是现在生活好了,吃得好睡得好,没生病。她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时刻关注她健康状况。
春信确实比以前身体好了,除了吃多辣椒胃疼,上火也没流过鼻血,此时一语惊醒梦中人,雪里恍然想到,也许有一种可能,是她很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的可能。
她试着换位思考,春信的遭遇如果放在她身上,她该怎么办。
那些苦啊,痛啊,挑在她的肩膀上,也没把她背压弯,她轻飘飘掸掸衣上灰,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一路走还一路唱着歌。
并不是没有重量,只是她已习惯了忍耐和苦中作乐。
风霜雨雪,她不躲不避,直到鞋子磨烂双脚,血肉可见森森白骨,她支撑不住倒地,就再也不想起来了。
太累了,算了。
雪里受不住,她是享惯福的人,她坐在宽敞舒适的小车里,只是灰尘脏污了鞋面都让她难以忍受,她哪吃得了那样的苦,只是想想都让她感觉呼吸困难。
身边人蹦蹦跳跳,嚷嚷着要吃路边小车上卖的菠萝,雪里机械掏钱,春信选了个大的。
二人继续往前,春信松开她的手自己走在一边弯腰吃,免得汁水弄脏了衣服。
雪里放慢步子跟在她身边,看春信抖抖水举起菠萝要喂她,轻轻摇头,“你吃吧。”
春信又往前递了递,“很甜,这个挑得好,我最会挑了,不甜我都不给你吃。”
雪里弯腰咬了一口,还没开始嚼两条秀气的眉毛就团成球。
上当了,酸死个人。
“哈哈哈哈哈哈……”春信弯腰捶着膝盖笑。
她得逞了,继续啃那酸菠萝,一张脸都皱成苦瓜。
雪里说丢了吧,她摇头,“钱买的呢,慢慢吃吧。”孩子从小受穷,节俭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小区门口遇见下班回来的蒋梦妍,春信换了笑脸小跑迎上去,“妈妈,吃菠萝吗,好甜啊。”
雪里不出声,看蒋梦妍站在小区门口,苦着一张脸流清口水。
剩下小半个菠萝被蒋梦妍扔了,她一路走一路数落,“真是个坏小孩,打屁股!”
三人打打闹闹进电梯,按下楼层,电梯门关上,短暂沉默后,蒋梦妍忽然扭头跟春信说:“奶奶快不行了。”
老太太早就不行了,年初时候确诊,胃癌晚期,尹校长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希望春信能回去看看,老太太念叨着要见她。
蒋梦妍一直推脱说孩子准备中考,不能分心,现在两个孩子都上高中了,实在推不掉,老太太也确实没几天活头了。
“这件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是不想去,随便她们怎么说咱都不去,管她们的,你要去,妈妈和姐姐都陪你去。”
春信瞪大眼睛,只听见前面那句——奶奶快不行了。
她也不小了,知道不行了就是快死了,奶奶快死了。
春信已经有好多年没想起这个人,上小学的时候还想得多,但她觉得自己不该想,有时突然想起,就赶紧想些别的把它们赶跑。
想想吃什么,想想玩什么,想想冬冬,反正多想些高兴的事,难过的事都别想。
日子久了,她就真的一点也想不起了。
现在妈妈跟她说,奶奶快不行了,她有一两秒没反应过来,是哪个奶奶。回过神来,又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不行了,咋不行的?
电梯门开了,春信还站那发愣,雪里牵着她出去,回家,换鞋,春信坐到沙发上,还在愣。
她没有多少难过的情绪,七八年了,离开尹家的时候还是个鼻涕往袖子上揩的小屁孩,转眼长成个漂亮大姑娘。
蒋梦妍把她藏得好好的,尹家人再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到她面前。
现在不一样,老太太要死了,这一死,以后可就是真清静了。
一直坐到饭菜端上桌,嗅到宫保鸡丁的味道,肚子饿得咕咕叫,烦恼一下都跑光。
春信拿起筷子,已经想好了,“见吧,她想见就让她见吧。”
她心里都盘算好了,只远远让她看一眼,看完就走,绝不多留,也不多说话。
让她看看,安心闭眼。
晚上她们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春信蜷在雪里身边小声说,“她也养我到bā • jiǔ岁,要是不管我,我饿死了,冻死了,哪还有机会遇见你,遇见爸爸妈妈呢。”
“不恨吗?”雪里嘴唇贴着她额头说。
春信说不恨,“我们从山上逃出来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还记得吗,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对。他们确实老了,摊上那样一个儿子,搞得心力交瘁,有自己的难处。我想,也许她也是舍不得我的,不然哪能一次次来找我,当时不要我,也许真的是希望我被妈妈带走,能过得好。她不是职工,也没有退休金,确实是没钱嘛……她应该也挺难受……”
雪里玩着她细细软软的手指头,捏捏虎口肉多的地方,“你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也许吧,但我愿意这么想,我喜欢想人好的地方,坏的就别想了,我喜欢高高兴兴的,我不想怨谁,也不想恨谁,把自己弄得苦大仇深的,干嘛呢。”
雪里轻轻“嗯”一声,“想去就去吧,去哪我都陪着你,看完我们去吃凉粉。”
“嗯。”春信用力点头,“有凉粉吃,就不算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