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老太太把她脑袋按下去,“贴着你奶奶说,她听不见。”
春信顺从地弯下腰,低下头颅,把嘴唇贴到奶奶鬓发花白的耳廓。
“奶奶,我来了。”
老太太说:“大点声!说你是谁!她听不见!”
春信闻到了一种腐朽的臭味,是从奶奶的身体里发出来的,这味道她以前也好像闻到过,在初中老党校后面的树林子里,她玩耍时在草窝里发现了一只死兔子。
她无瑕细想,大声说:“奶奶,我来了,我是春信,我是小癞癞!”
奶奶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她艰难张开干裂的嘴唇,“啊啊”叫了两声,春信被身后的老人按着,耳朵被迫凑到奶奶唇边。
春信听见她说:“小癞癞。”
春信抬起头,看到她眼睛里涌出泪水,从厚重褶皱的眼皮里淌出来,顺着眼角滑到鬓角,积在耳朵里。
她眼睛里的火渐渐在灭了,起初还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后来变了一点暗色的火星子,再后来什么也没有了,漆黑的一片。
春信又被很多双手拉到一边,和她的姑姑们跪在一起磕头。
没有人说话,但大家好像都知道该做什么,客厅里又走进来几个老太太,她们抱来寿衣、白酒、梳子、毛巾,等候在旁。
奶奶谁也不看了,手松开,张嘴望着天花板,她也许还有呼吸,还有意识,但什么也做不了。
有人把她的手虚虚搭在身侧,大家安静屏息等待着,后来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人群一下爆发出声音。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声音飘出去,蹲在门口的雪里一惊,急忙站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走进房子里去,探身往卧室里看。
春信跟随仪式,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似是终于得到悲伤的允许,干涸的眼眶迅速蓄满眼泪,一颗颗砸在地砖。
老太太们挤到床边,用酒精沾湿毛巾为奶奶从头到脚地擦拭,白毛巾在干瘪失水的皮肉上游走,春信看到她像老树桩子一样癞巴巴的身体,肚子却像气球装满水一样晃荡。
老太太们手脚灵敏为她换上寿衣,套上棉袜和布鞋,给她梳头,佩戴耳环项链,还涂了口红。
因为腹水,这定制的寿衣穿起来显得过分宽大,她的眼睛还没闭上,这时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奇怪,好像还醒着,又像在睁着眼睛睡觉。
家属们不被允许靠近,眼泪不可以落到寿衣上,那将会化作一条条绳索,捆住她,使她走也走得不能安心。
大人们只流了一会儿眼泪,在老太太咽气后的十分钟,之后她们各自忙碌起来,进进出出。
春信以为,现在不可以哭了,于是擦干眼泪站起来,但她不知道该去忙些什么,手脚僵直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