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巫满霜轻轻叹了口气,单手摁在胸口揉了揉。
不得不说,巫满霜气质隐忍,容颜精致。
这种放在别人身上有点矫情的动作,被他做来就成了单纯的按捺,甚至有股西子捧心般的独特风味。
凌霜魂牙疼般吸了口气:“这,我只是没看出你们两个的哑谜,也不至于被我气得心口疼……?”
——你什么时候变成泥捏的了?
然而凌霜魂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
“!!!”
吓了一跳的凌霜魂猛然转头。
只见言落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肢瘫软,脑袋嘎巴往旁边一歪。从表情来看,人走得显然不太安详。
“……”
望见这一幕,巫满霜沉痛地捂住了嘴。
……虽然凌霜魂很怀疑,他捂嘴是为了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巫满霜道:“我妹妹一直身体不好,连喝口我的血都会面色苍白好一会儿……你刚刚竟然在她面前说话声音那么大声,果然把她吓出了个三长两短……”
巫满霜断然道:“今天如果没有一百万灵石,这件事万万不能私了!”
凌霜魂:“……”
这一刻,凌霜魂终于无师自通了先前那个手势的意思。
原来,这竟是个碰瓷暗号吗?!
还有,这世上真有人能喝口你的血,却只是面色苍白而已吗?
小言要是能做到这点,那她的命已经硬过世上9999的众生,算个鬼的身体不好啊!
装死的言落月哈哈一笑,翻身而起,轻巧地拍拍身上的尘土。
“总之就是这样,日久相处下来,积累不少故事,很多手势也变得具备了特殊的意义。”
言落月笑着点点头:“就比如说,当年宋清池抛下剑时,剑在泥水中滚了三圈。这正是三个月后两人重新相见的意思啊。”
凌霜魂眼神微微一凝:“既然师兄弟之间并未离心,那又为何……”
为何要独自在外飘零八十年之久,任由楚天阔背上走火入魔,屠杀凡人的污名呢?
言落月叹了口气道:“这个,就得从他们又相见时说起了。”
……
虽然凭借着往日的默契,师兄弟二人联手上演了一场决裂的大戏。
但其实……宋清池还并不知道,过去的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视角看来,这根本是个掐头去尾,骤然迎来暴击的悲惨故事。
——自己和师妹刚刚定情,又一同被羁押一个月后,大师兄忽然提剑而来,说要杀了他们中的一个。
本来,他若死在大师兄剑下,心中也没有怨言。
可是,被大师兄刺死的人偏偏是桃桃。
然后,在桃桃过世的极度悲痛和震悚里,大师兄还打出手势,让他配合。
强忍悲痛,宋清池做到了。
在抱走桃桃以后,他为桃桃整理了遗容,擦拭净鲜血,再换上她生前最喜欢的衣衫。
宋清池取出胭脂粉黛,有些生疏地为少女描画了眉目。
桃桃一直乖巧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她长长的卷睫在眼下打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僵硬的唇角上,犹然保留着一个安详的微笑。
若不是冰冷的尸体在他怀中慢慢僵直,宋清池绝不能相信,桃桃竟然就此离去。
他亲手在桃桃口中添上一枚能保尸身不朽的辟易珠,再一拢一拢地捧来泥土,盖住桃桃仿佛只是熟睡的面孔。
再然后,宋清池断然起身,换上一身素白麻衣,重新折返回了山茶镇。
他总要弄清楚,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在山茶镇,在大师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山茶镇上,家家都在着麻衣,穿白服,飘纸钱。
宋清池走在山茶镇的街道上,毫不引人注意,仿佛和这座死去一半的古镇浑然一体。
然后,一行身着艳色剑袍的弟子出现在街头,宛如墨汁滴入清水那样分明。
“……”
因为剑袍上的五个绣纹标记,宋清池一眼认出,这些人都是鸿通宫弟子。
他悄悄隐匿声息,藏在一边,听那几个弟子挨个问询镇上发生的事。
如今还活在镇上的,几乎都是为了存活下去手染鲜血之人。
如果把真相一一说出,岂不是把他们也牵连当中?
正因如此,这些人给出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在关键信息上,总是支支吾吾。
这样的失误,就连宋清池都听出来了,鸿通宫弟子怎么会听不出?
只见几个弟子避到一旁,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几句,又往传讯石那头发送了几道讯息。
过了一会儿,仿佛得到了什么明确的指示,那为首弟子再问问题的时候,就带上了鲜明的指向性。
“什么?你说山茶镇上有魔物出没?”他重声重气地问道,“要是找不出魔物,你谎报魔情,这可是一桩千、刀、万、剐的大罪。你要想清楚再说?”
“这……可能没有魔物?”
“什么可能?没有就是没有!”
“是是是,小的说错了,没有魔物!没有魔物啊!”
身在暗处,宋清池猛地睁大眼睛。
怎么可能没有魔物,他明明亲眼见到那魔物威胁师兄——
那鸿通宫弟子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们镇子怎么死了一半的人?”
被问到的人手染杀孽,自然不敢分说。
弟子冷笑道:“楚天阔呢?怎么他来了你们镇上一趟,你们镇子就少了一半人?”
“……是的!”一股强烈的解脱感将那人牢牢笼罩,一声污蔑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人是楚天阔杀的!”
——人是楚天阔杀的,至少有十几具尸首上,都能找到楚天阔的剑痕。
这便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至于剩下的那些尸首……
为了防止尸变,或者说,更多的源自同谋犯的做贼心虚。
人们不敢去看那些尸首上的牙印、凿痕、被扯脱大半的头发。
在宋清池到来之前,大家在空地上架起柴火,然后把那些尸首焚烧殆尽。
鸿通宫的弟子们带着满满的“证据”,心满意足地离开。
今日的鸿通宫,治下仍然和平而安全。
绝不会有魔物胆敢在此地作乱,特别是灰雾这种传说级别中的魔物——倘若乱世将至,又怎么可能是从他们鸿通宫始?
天下皆知,这几十年来,各地陆续有魔物现身。
但只有鸿通宫的管辖范围内,从来一片清平。
……
凌霜魂冷笑道:“如此自欺欺人,纵然瞒得过一时,又怎么能瞒得过青史如刀?”
言落月叹了口气:“但至少,宋师兄还是很聪明的。他没有在鸿通宫的地盘上当场跳出来……”
“不然的话,倘若宋师兄也有个三长两短,那楚师兄才是真的糟糕了。”
鸿通宫既然已经把整件事定性为“楚天阔走火入魔,杀了半个山茶镇的人,或许还有他的师弟师妹”。
那么,宋清池再贸然出现,就一定会陷入危险。
轻则是“庇护同门,不分黑白”。
重则可能连他也一起拖下水——比如说,倘若鸿通宫宣布,山茶镇的人是宋清池和楚天阔一起杀的,那又会如何呢?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楚天阔手中用的,一直都是宋清池的佩剑啊。
身为修仙界的顶级宗门,鸿通宫独踞南方,气焰嚣天。
而北方本就势弱不说,还得把整个雪域都拎出来,才能跟鸿通宫、归元宗、梵音寺勉强齐名。
宋门主的寒松门,只不过是雪域中势力的一股。
这也解释了,为何两人没在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宋门主。
凌霜魂缓缓地闭上眼睛:“宋门主……他是个豪侠。”
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绝不可能眼看自己的徒弟受冤。
哪怕用自己的胳膊拧大腿,拼上大半个寒松门,在鸿通宫撞个头破血流,也一定要为楚天阔和宋清池讨出一份公道。
这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徒弟,这还是为了世间的公理。
然而,言落月三人也能想到:以寒松门的体量对上鸿通宫,宋门主当真能讨来这份公道吗?
凌霜魂皱起眉头:“但山茶镇众多凡人,仍可取其口供……”
话刚说到一半,他自己也知道幼稚,只好摇头长叹一声。
只要修士修为足够,或者有特殊法器,凡人的记忆就可以随意谋改——正如同楚天阔抹去那些揭榜之人的记忆一般。
所以,在修仙界的主流态度里,凡人的口供只可以作为旁证。
因为能做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山茶镇上的这些凡人,既然当初能为了活命狠心杀了邻居亲朋,如今又怎么会有勇气讲出发生的真相?
想起自己日前在新山茶镇上的打探结果,凌霜魂若有所思:
“等等,我记得山茶旧镇上的人,几乎都在几年内陆续死去了,是吧?”
“对。”巫满霜肯定道,“他们并没有立刻搬离山茶旧镇……是后来镇民陆续死去,他们心怀鬼胎,对外宣称镇上有巫魇之术,这才各自搬走。”
但即使搬走以后,大多数人仍然没有逃离厄运,在几年内接连死去。
因为此事的缘故,旧山茶镇彻底变为鬼镇,连无家可归的乞叟都不会往那边去。
凌霜魂左右各看一眼:“你们觉得这件事……”
言落月摇头:“反正不会是楚师兄。”
巫满霜也摇头:“反正不会是楚天阔。”
既然当初在灰雾的胁迫之下,楚天阔都没有杀这群人,那事后就更不会杀了。
要让言落月来说,做贼心虚的心理作用,或许是其一。
但更大的可能性嘛……多半是鸿通宫干了点什么。
毕竟,为了掩盖灰雾曾在山茶镇出现的消息,他们连楚天阔都未放过。
要知道,楚天阔可是宋门主的开山大弟子,刚刚获得剑道大会魁首的少年英才。
那么比较之下,一些凡人的性命,自然就更无足挂齿。
三言两语拼凑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感慨。
“这也算是……善恶有偿,自作自受吧。”凌霜魂轻声道。
“要我说的话,”言落月轻轻撇嘴,“这更像是黑吃黑……”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