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农的声音低缓而又哀伤:“两年前从火堆里逃出来后,我曾想过进京告御状,可我一介草民,怕是见都见不到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既然这世上无人能替我寻得公道,那我自己就成为这个公道。我没别的本事,侍弄土地花草有些本事,我先接触平津侯府的老花农,成为他的义子,他退休后我顶替上去,成为平津侯府的花农。
我知道往年平津侯府都会举行赏花宴,仪佳郡主也都在列。原本去年仪佳郡主就该死的,只可惜,去年她竟是没来,好在,今年她来了。本来我是打算亲自动手的,却没想到出了两个意外,一个就是相府的八姑娘,我一直跟着仪佳郡主,后来八娘子将簪子扔了,我刚好捡到。
原本只是不想让簪子落下等仪佳郡主死后连累八姑娘,却没想到,府里的三夫人与崔护卫偷情,还刚好被仪佳郡主撞破。我将计就计,用簪子补刀杀了仪佳郡主,即使要查,最后也只会查到三夫人与崔护卫身上。”
三夫人与崔护卫偷情是真,shā • rén也是真,只是他们没shā • rén,也就不必死,也受到应有的惩罚。而官府的人查偏后给他预留出时间,花农原本是想报复贤王,毕竟女不教父之过,还有当日的与仪佳郡主一起同流合污的陈嬷嬷之流。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暴露了。
好在贤王并不知情,也没参与替仪佳郡主隐瞒,那么,陈嬷嬷等人也就会被贤王惩戒。
一切……就这样吧。
花农说完之后,突然仰起头笑了起来,众人听着他这笑声,却只觉得心里像是憋着一口气,难受至极。
明明凶手找到了,贤王却没半分开心,仪佳郡主的所作所为让他震惊,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仪佳郡主连人都敢杀,更何况平时的刁蛮。
贤王重重坐回椅子上,久久没出声。
直到花农停下来,慢慢跪了下来,头一低,彻底无声无息。
有人被吓到,侍卫上前,神色复杂,张嘴回禀:“他服毒自尽了。”
所有人都没开口,他们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贤王所有的精气神随着这一刻像是彻底消散殆尽,他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站起身的步子踉跄一下,略佝偻着背慢慢往外走:“董侍郎,陈嬷嬷等人是帮凶害人性命,按照律法处置,这一切,都拜托你了。”
平津侯心下不安,虽说事出是因为仪佳郡主害人在前,可害死仪佳郡主的凶手的确出自平津侯府,平津侯怕贤王事后算账。
“王爷,您要去哪儿?”
贤王的步子顿了顿,没回头,苍老的声音带着颓废与苍凉:“进宫,请罪。”女不教父之过,是他错了,生而不教,都是他的错。
萧明娴坐在轮椅上,瞧着白着脸又吓晕过去的陈嬷嬷,直接下令:“去贤王府抓人,两年前参与毁尸灭迹shā • rén的奴才都抓到刑部,事后再判。至于三夫人与崔护卫……”顿了顿,她想了想看向三夫人,“三夫人罪不至死,你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望你想开。”
她怕三夫人也步了花农的后尘。
三夫人错在前,推了仪佳郡主置她后脑勺撞在石头上险些丧命却不是故意shā • rén,会被判流放,不会斩立决。
可对一个女子而言,流放也不是好事,可到底比死了强。
三夫人的确是存了死的心思,可花农的事却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事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
花农为妻子报仇不惜忍辱负重两年,她做错了事,那就承担错误,死的确是能一了百了,可她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侯府,他们一家欺负了人,等她死了,事后他们能继续为三公子娶妻。
她偏偏不死,她要看着平津侯府遭报应。
尤大人知道案子已经破了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事有这么多纠葛,牵扯到这么多人,喜的是这么快就破获,他仿佛能看到各种夸赞。
不过也因为这事牵扯太多,所以等太后知道贤王进宫请罪的缘由时震惊不已,让人将尤大人、董侍郎、平津侯一并传唤入宫。
所以还没等萧明娴借口休息离开,宫里的人已经来了。
萧明娴随着尤大人平津侯准备进宫。
同一时刻,钱太后派人去了一趟国舅府,国舅爷得知事关贤王时眼底忍不住带了快意的笑,贤王这人油盐不进,这些年本来也是他故意将人调离奉城,没想到这次怕是贤王彻底要离京了。
贤王离开,对新帝而言不是好事,对他钱家来说却是好事。
外戚干政本就不易,这三年来他的胃口养得愈来愈大,放手早就是不可能的事。
可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他亲自去了赵奉帝那里,将这件事告诉自己这个外甥,说完叹息一声:“没想到这事竟然是这样,仪佳郡主那小姑娘才十六七岁,两年前才多大,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心狠手辣,一尸两命不够还斩草除根。如今真凶已经找到,贤王如今正在御书房外跪着,说是要请罪……石公子你看这事,太后娘娘让老臣请您回宫一趟,您看?”
垂着眼坐在那里的男子面无表情,仿佛钱国舅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钱国舅欣喜也许他这皇帝外甥压根不会理会贤王这事刚好能让他发挥时,却看到赵奉帝突然抬起手,轻飘飘做了个手势。
赵奉帝身后的徐书立刻颌首:“喏,奴才这就去安排。”
钱国舅满半晌才意识到,皇帝这是……要回宫?
另一边,萧明娴随着尤大人平津侯到了宫门口,因为入宫不能坐车,但是萧明娴扮演的董侍郎重病在身,所以是坐着轮椅的,由宫人推着往御书房赶。
尤大人与平津侯神态各异,尤大人是破获案子的轻松,平津侯却是颓丧的,凶手出自平津侯府也就算了,老三媳妇又做出偷情的事,怕是不到半日整个奉承都会传遍,他平津侯府这脸皮是被人扯下在地上踩。
萧明娴大概是最平静的,不悲不喜,就这么被人推着走在宫里。
直到身后传来马车声,几人诧异回头,毕竟宫里不能行马车,谁这么大的胆子?
车很普通,赶车的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周围并无任何随从侍卫,马车驶过他们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
一侧的帷幕被撩开,半大的窗棂后露出钱国舅那张脸,瞧着平津侯似笑非笑:“是侯爷啊,这是怎么了?要进宫面圣啊。”
萧明娴也没想到会是钱国舅,看到钱国舅的瞬间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神色,怕会泄露出自己对钱国舅的杀意。
钱国舅消息这么灵通,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进宫的目的,想到钱夫人对仪佳郡主的不喜,贤王这次因为仪佳郡主犯了这么大的错,怕是刚好给钱国舅送去一个把柄,贤王这次怕是落不得好。
萧明娴想到书中并未提及仪佳郡主这事,也是一笔带过,只说贤王后来离京。
如今看来,贤王离京也是因为后来知晓真相觉得自己教女不严,自请离开奉城。
平津侯不敢得罪钱国舅,随意攀谈几句,视线一晃落在马车里,发现马车里并不是只有钱国舅一人,还有一人。
只是里面昏暗,只能依稀瞧出是个男子的身形,脸上还戴了面具,遮挡的严严实实,甚至连眼睛都没露,分辨不出是何人。
不止平津侯发现了,萧明娴也看到了,她因为坐在那里,所以视线看得不真切,只能看到半张面具。
大概是她一直落在男子身上的视线,后者略微偏过头,隔着一张全面面具,对方隐藏在暗处无声无息的,很快,男子的视线又收了回去。
快得仿佛落在萧明娴身上又或者并没有。
钱国舅大概也知晓自己犯了忌讳,竟是一时忘了皇帝还在身侧,主要是皇帝自从回来从未说过话存在感极低,他也怕惹了皇帝不快,赶紧落下帷幕。
马车很快重新离开。
萧明娴三人望着很快消失的马车,心里都在猜测这人是谁,竟是能与钱国舅一起坐在马车里。
萧明娴若有所思垂着眼,钱国舅的身份还不至于能在宫里纵马而行,除非有特批。
那也需要是有重要的事,钱国舅这会儿进宫也不至于有什么事关性命的事,那就是说……也许马车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旁人?
马车里另外一个人虽然瞧不出是谁,但是男子无疑。
能特许在宫里行驶马车的,而赶车的中年人面白无须,虽然瞧着不羸弱,却也给人一种阴柔的感觉,说是太监也说得过去。
而钱国舅后来发现他们目光落在男子身上时,神色也不对劲,很快就落下帷幕离开了。
莫非……这人很让钱国舅忌讳?
在奉城能让钱国舅这般的人少之又少,而宫里相符的一个,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萧明娴眯眼,身形忍不住微微坐直:那人难道是赵奉帝?
半个时辰后,萧明娴的猜测得到印证,她再次见到那位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对方一改车夫的形象,成了服侍在赵奉帝身边的大总管徐书。
徐书从御书房里走出,望着跪在那里的贤王,再睨了眼平津侯等人,这才尖细着嗓子道:“贤王、侯爷、尤大人、董大人,随咱家进来吧,皇上要见你们。”说罢,率先甩了甩拂尘,踏进御书房中。
萧明娴扮作董侍郎,因身形不便,由两个侍卫抬着轮椅进去,免了行礼。
她垂着眼没有抬头,装作对面见圣颜惶恐不安,不敢直视。
好在上首那人的注意力显然也没在她身上,而是落在进来后就跪趴在地上要谢罪的贤王身上。
贤王一进来就磕了三个头,五体投地:“皇上,臣有罪。”
上首一直没人开口,许久,才有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是属于年轻男子的声音,却又莫名像隔了一层,不甚清楚:“嗯。”
萧明娴听着这陌生的声音,想到这就是赵奉帝,她一个月后将要再嫁的夫君,坐在轮椅上敛下的眉眼底都是分辨不清的暗芒。
贤王来时已经想的清楚,他直起身,没敢抬头,自知罪孽深重:“臣教女不严,让她做出这等恶事。她被杀是咎由自取,臣绝不替她辩解。可臣到底是她生父,她变成这般与臣脱不开干系,臣……只望她既已亡去,能得到宽恕。过往恩怨,随着她的死一切化为尘埃,臣愿解甲去边陲之地守城门,替她之错赎罪。”
贤王的话落下,整个御书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无人开口。
萧明娴在猜测赵奉帝会怎么做,据说这几年外戚干政,尤其是钱家势力愈盛。贤王与钱国舅一向不和,是亲赵氏一派,这也是最初钱国舅将贤王调离奉城的缘由,可如果赵奉帝依然坚持之前的作风不理朝政,怕是会允诺贤王离开。
可赵奉帝真的甘心吗?甘心被外家压了一头?
按照书中对这段时期只言片语的描述,似乎赵奉帝一开始并未怀疑过钱国舅钱太后,因为信任舅舅与生母,所以将很多权力交到他们手中。
后来明白过来想夺权已经晚了,还是经历过一番难缠的争斗,才堪堪稳住局势。
而那时候随着男女主情比金坚随着在一起大结局剧情并未继续,所以萧明娴对之后的剧情也不清楚。
可书中没提到的,萧明娴却不会放过钱国舅。
而她穿来后并未像书中那样嫁给赵奉帝,如今三年已过,似乎宫中也与之前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钱国舅的野心,依然如书中那般。
不过很显然,赵奉帝这时候应该已经对钱国舅觊觎,而她能成为一把斩杀钱国舅的利刃,只要赵奉帝能与她合作。
当然,若是不想合作也无妨,她可以另寻合作伙伴。
赵奉帝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御书房中在沉寂片刻后,终于再次响起声响,意外的是出声的不是赵奉帝,而是他身旁的徐公公:“王爷,你的意思皇上是明白的,你既然暂时无心朝廷,那就暂时免了职位,至于前往边陲之地就暂且不提。”
不止贤王意外,连萧明娴也挑挑眉,按理说赵奉帝理应不会与钱国舅对着干,可留下贤王,这可是逆了钱国舅的意。
萧明娴无声坐在那里没吭声,尤大人平津侯更不敢说半个字。
钱国舅的声音在贤王开口前突兀响起,不是在御书房内,而是后殿:“皇上,这怕是不妥。”
随着这一声,钱国舅从后殿走出来,步子很快,生怕慢了贤王也答应留在奉城,留下容易,想再赶走可难了。
贤王本来是一心要走替女赎罪,也想如此至少让仪佳郡主的名声好一些。
他本来是想拒了皇上的好意,可听钱国舅这么一说,他就闭上嘴了。
虽说承认仪佳错了,也是他教女不严,可他这三年又何尝不念着自己的郡主,当初若非钱国舅将他赶离奉城,他哪怕是留在奉城,多加管教,仪佳也不至于会走了这歪路。
对于钱国舅,贤王也是恨极的。
钱国舅拱手行了一礼:“见过皇上,臣对贤王离去已否这事又别的看法。”
上首赵奉帝依然没出声,是徐公公代劳:“国舅爷有何高见?”
萧明娴奇怪皱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赵奉帝还真像传闻中那般因为面丑所以寡言少语,连这事都让身边的公公代劳,像是懒得理会这种事一般。
钱国舅道:“皇上,皇子犯法与民同罪,仪佳郡主此事性子恶劣,其心可诛,贤王继续留在奉城,怕是会让人觉得是皇上偏袒皇室,明明之前贤王都不在奉城,反而仪佳郡主一出事倒是留在奉城。这……怕是会让人以为是皇上您……偏心于皇叔。”
徐公公的声音尖细,像是完全替赵奉帝出声:“国舅爷的意思莫不是觉得留在奉城是好事不成?皇上已经罢免贤王所有职务,难道这还不够惩治?更何况,国舅爷是不是忘了,贤王除了要操办接下来仪佳郡主的丧事,以及下月可是皇上大婚。贤王身为皇叔哪有不参加侄儿的婚事?至于仪佳郡主的事,祸不及家人,还是国舅爷有证据觉得贤王参与了两年前的事?”
徐公公字字句句堵得钱国舅半个字都说不出,最后只梗着脖子:“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徐公公没继续开口,钱国舅终于撑不住,跪了下来。
是他着急了,竟是忘了下月的婚事,即使这时候送走贤王,怕是下月对方也能回奉城。想到这,钱国舅还是决定此事不再掺和,暂时先让贤王留下,等大婚后再寻个由头将人赶出奉城。
毕竟贤王对皇上忠心耿耿,留贤王在奉城,对钱家而言,不是好事。
贤王的事解决后,剩下就是循规蹈矩对平津侯府的斥责,检查不力,让府中花农寻机谋害了郡主,虽情有可原,但不可不罚。但念在平津侯年岁已高,由侯府世子代为前去刑部帮忙出力一月,任人差遣,以儆效尤。
这也算是对平津侯府轻拿轻放,加上平津侯世子贺崤年少有为天资聪慧,原本就在大理寺当差,去刑部也算是合适。
同时也是给尤大人、董侍郎帮忙,这次的事全靠董侍郎,但董侍郎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连宫里的御医都没办法,也不知何时就会出事,所以这贺崤很可能就是下一任刑部侍郎。
平津侯自然没意见,刑部侍郎可是正四品,若这事是真的,那可是最年轻的四品官员。
平津侯连忙跪下叩谢,如今还没确定,可这个意思他却是懂了,只拜谢给世子这个机会,定会好好协助董侍郎。
贺崤是个有本事的,这也算是嘉奖刑部,尤大人自然也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