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赏梅,其实真没什么好赏的。水榭里的三位大佬,除了太后娘娘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欣赏这些梅花,剩下的皇上就是个凑热闹的,而煜王更是对这些花卉半点儿兴趣都没有。
于是三人决定入席开宴。
赵若歆倒是觉得可惜。红梅簇簇,开得盛意恣肆,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暗香浮动,配着妖艳火红的芍药,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如此美景,不知是雪衬了花,还是花衬了雪。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就要离去了。
太后娘娘亦觉得可惜,和皇帝和煜王不同,她是真正的惜花赏花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凛冽的寒冬里培育出这满园火红的芍药了。然而天色渐晚,方才水榭之中三人又大吵了一架,俱都没什么继续赏景的心情了,只好调整心绪,入席开宴。
梅芜殿僻静,只是供宫里贵人赏花之余小憩休息的场所。说是殿宇,其实只由几间稍大一些的厢房组成,空间并不宽敞。家宴便没有摆在这里,而是设在了旁边的沾鹿殿。
沾鹿殿修建得极早,原本是前朝皇子们读书写字的处所。殿宇皆用玄黛甃砖制成,四畔富丽堂皇、恢弘大气,却又和梅苑共用一片湖泊,平添几分玲珑雅趣。后来皇上即位后,流连在沾鹿殿读书时的意境,便将本朝皇子们迁往别处,把沾鹿殿改成了一处颐养休闲的园子。
青石砖铺就的小路上积雪已经扫除,道路两旁一簇一簇的红梅盛意恣肆,梅香盈盈氤氲在湿凉的空气里。众人顺着青石小路去往沾鹿殿,快要离开园子的时候,忽听得一路阴郁烦戾的煜王开口说了话。
“这些梅花可是清冽干净的上等好花?”楚韶曜突然问道。
“这是自然,每一株红梅都是极品。”太后娘娘笑着回答,她指着园中的深处,乌黑发髻上金碧的珠翠摇光灿烂,华美的面庞充满期待:“你只看见了这些吐蕊红梅,再往里边儿还有白梅、绿梅,俱都是顶好的品质。腊梅本就清高孤洁,这几日又下了雪,再是清冽干净不过。曜儿要去看看吗?”
“能泡澡么?”楚韶曜问。
“什么?”太后娘娘一怔。
“这些花瓣能用来泡澡么?”楚韶曜又问了一遍。
“能、能得吧。”太后娘娘回答,神情怔忪,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多数鲜花都可以用来制作浴汤,梅花也不例外。”
楚韶曜点头:“那就命人把这园子里的梅花都摘下来吧。”
赵若歆:……
突然产生不好的预感。
“这是为何?”太后娘娘唬了一跳,皇上也一脸的莫名所以。
“把这些梅花都摘下来送去本王府上。”楚韶曜说,他停顿了下,又理所当然地道:“别直接送花瓣,一包一包按比例配成浴汤包以后再送过去。”
赵若歆:……
她就知道!
“曜儿这是?”皇帝一脸复杂地看过来。
“臣弟近来迷上花瓣浴。”楚韶曜面无表情地说,“这梅花香气倒也算是清冽,臣弟想借皇兄这园里的梅花泡澡,皇兄可舍得?”
皇帝仍然一脸的复杂难言:“你怎么会迷上花瓣浴?”
太后也同样一脸的复杂,二人脸上的诧异和纠结,跟栾肃当时奉命去找玫瑰花瓣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臣弟就是迷上了。”楚韶曜说,面无表情:“皇兄只说舍不舍得吧。”
“自然是舍得的,只是你——”
“那就行了。”楚韶曜说,回身看向御前太监温得福:“本王的浴汤包交给你了,好好做。”说罢,自己控着轮椅沿着出了梅园,留下太后娘娘和皇帝站在青石小道上相顾无言。
老半天,皇帝才憋出了一句:“曜儿长大了。”
“是啊。”太后娘娘一脸的、欣慰。
二人快步跟上楚韶曜,回沾鹿殿入席。
剩下大太监温得福伫立在寒风中异常凌乱。
究竟是要泡多少澡,才要将这满院子的梅花都给摘掉。这么多的梅花,他得摘到什么时候。还要处理加工成浴汤包,这得做多少份汤包,耗尽多少珍贵药材与花草。以及这么多份汤包,万一哪一份掺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不是得算在他温得福的头上。
啊,四喜呀,老伙计,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沾鹿殿正中摆着雕龙大宴桌,面北朝南,上首主位的紫檀木长桌后面设了三张椅子,分别给帝后与太后三人入座。煜王的席位就在太后的左手边,桌案比主位的长桌要矮,比殿中其他的案畿都要高上几分,他的案畿后面,并未摆放座椅。
殿中地势平坦,东西相对地分别摆放两排宴桌。此番家宴只是小宴,除了妃嫔皇子,并未邀请其他近支亲贵和命妇。除了,已经被皇室当成自家人的赵家嫡女。
楚韶曜入席的时候,包括皇后娘娘在内的众人都已入席安置。
长条宽阔的大殿中各宫妃嫔与皇子公主坐成两排,外加殿中伺候侍立的宫女太监,几百来人汇聚大殿。如此规模到底也只是小范围的家宴,不必拘泥礼节,皇上于案首勉励几句,便宣布宴席开始。皇后娘娘拍了拍手,琴瑟悠然奏起,舞姬翩然起舞。
满殿人影幢幢,笙歌燕舞。
楚韶曜坐在轮椅上自斟自酌,并不去看那些白臂婀娜的歌舞美姬,似是对这满殿的蝶舞莺歌毫无兴趣。
赵若歆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上一次是在三年前的宫庭年宴上远远见过楚韶曜一回,那时的煜王刚从旌旗遑遑的战场大胜归来,是整个宴会的主角。但当时他也是这么独自一人地坐在大殿最前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无趣地自饮自酌,似是与满殿的喧嚣喜庆毫无关联。
赵若歆下意识地看向殿中,寻找那抹宝蓝织金袍的颀长身影,内心充满了担忧和紧张。
以及,一抹疑虑与不安。
满殿妃嫔按品级分列而坐,皇子公主同样依照生母和自身品级排序而坐。三皇子楚席轩差不多是坐在大殿中央考前的位置,而她赵若歆每次的席位,都是挨着楚席轩一起的。
楚韶曜坐在最前端,案畿又偏高,视野开阔。赵若歆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抹宝蓝身影,只是顺着楚席轩看去,他那张紫檀木方桌后,坐了足有四个人。
最靠前的自然是三皇子楚席轩,可楚席轩的左手边依次往下,却坐了她的祖母赵老夫人、她赵若歆“自己”、以及她的三姐赵若月。
宴席刚刚开始,殿内众人大多在欣赏歌舞,很少有人动筷拣菜。
赵若歆看见自己离了魂魄的身子,正二傻子一样机械不停地伸手夹菜塞进嘴里,两个腮帮子鼓得老高,满满地都塞满了食物,像是饿死鬼投了胎。而旁边祖母眉头高高皱起,正俯身劝着“她”什么。
赵若歆猜测祖母是在劝告自己别再吃了。
果然下一秒,祖母像是忍无可忍得劈手夺了“她”的筷子。
结果“她”又机械地直接上手开始抓那焖羊肉吃,于是祖母又用力钳制住“她”的双手。
赵若歆捂着脸转开视线。
为自己尴尬,然而又木得办法。
所以好端端地,她为什么会穿成一双废腿?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回到自己身子里去?
都怪这个狗芍药!
赵若歆越想越来气。
更来气的是,她已经好多天没尝到美食的滋味了,可楚韶曜面前摆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珍馐,他却一个筷子也不动!一口也不吃,就知道酌酒,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紫檀木方桌上,楚席轩同样很尴尬。
今日是家宴,参席的都是皇室中人。像大皇子和二皇子拖家带口地过来参加本无可厚非,毕竟宁清悦和戈秋莲都是记录在案的皇子正妃,他俩带来的孩子也都是谱牒在册的正儿八经皇孙。就这,楚席康和楚席昂也没有把家里小儿都带过来,而是只带了宠爱的一两个孩子。
可他楚席轩,本质上还是个未婚皇子。
按理来说,就连歆妹妹这个未婚妻都是因着打小订婚的身份,才破例受邀参宴的。结果没想到钟四喜出宫一趟,尽然不止把歆妹妹这个准三皇妃,还把赵老夫人和月妹妹也给一起接进了宫。
然后打一照面,赵老夫人就硬生生地杵在两个妹妹身前,不让他有一丁点和两位妹妹问好的机会。
如今宴席开始,赵老夫人更是直接坐在了他和歆妹妹的中间,生生地隔开他和自己的未婚妻。
一轮歌舞完毕,殿内众人开始端酒祝词。
大太监钟四喜也换好常服,服侍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平日里跟他不对付和别苗头的温得福,今儿一看见他就泪汪汪地跟看见亲人一样,急匆匆地就侧身交班,把紧挨着皇帝的位子让给钟四喜来站。
楚席轩犹犹豫豫地问道:“老夫人,本殿该带着歆妹妹去给父皇他们请安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还有母妃,从下午就一直在念叨着歆妹妹。”
赵若月听了这话,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深深嵌进掌心。尽管她时常都能在家里见到身为龙子凤孙的楚席轩,可这还是她头一回进到皇宫。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几位大晋最尊贵的人,可大晋最尊贵的几人却在念叨着她嫡妹的名字。
“也好。”赵老夫人拿起一块素娟锦帕,给旁边呆呆傻傻的四孙女儿擦了擦嘴角的糕点碎屑:“老身同你们一起过去。”她收起绢帕,唤赵若月:“三丫头。”
“啊?”赵若月回神。
“过来扶着祖母。”
“是。”赵若月乖巧地低头,敛去眸中的神色。她起身绕到赵老夫人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