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卿卿仓促之下,一头长发挽得略有几分松散,又加上原本佩戴的碧玉簪早就被当做‘利器’收缴,如今她头上只有两只鎏金的银簪子,还是一路上那些看守她的婆子给准备的。
金银质软,几乎不能当做锐器使用,即便如此,这也依然是看在唐卿卿郡王妃的身份上才有的‘优待’。
如今唐卿卿一路上被迫节制饮食本就消瘦了些许,再加上妆扮朴素,鬓发微乱,看入眼中竟颇有几分弱不胜衣之态,陆子墨脚步微微一顿,温声道:“卿卿妹妹,一别数月,妹妹受苦了。”
唐卿卿只一声不吭,神情戒备的抱着猫儿,喜鹊从陆子墨迈步入房时起,就始终有发怒的征兆,喉中闷闷的低吼着,唐卿卿牢牢抱着它不放。
陆子墨见状,只轻笑一声,自顾来到桌边落了座:“卿卿无须紧张,只当是与我闲话家常也就是了。”
说着,伸手执起茶壶,却瞬间皱了眉:“来人!”
门外的婆子赶紧入内。
“叫你们好生伺候郡王妃,你们就是这样伺候的?”陆子墨将茶壶重重的磕在桌面上:“茶水冷了不知道换?”
婆子连忙告罪,赔着笑脸捧走了茶壶,须倾,就重新捧回一壶新泡的热茶。
陆子墨重新执壶,斟茶的动作依然优雅娴熟,无处不透露着君子之风,直到茶香满室,修长的五指拈起其中一杯放到桌边柔声道:“卿卿,我不会伤你,同我说说话,可好?”
唐卿卿讥诮的勾起唇角:“太子殿下这般撇清,莫非这些时日|逼迫臣妾服药昏睡的,都是那些混账奴才的自作主场不成?”
“若真如此的话,还请殿下杖毙那些欺主的刁奴,好能还臣妾一个公道。”
“卿卿——”陆子墨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旋即又放松开来,低叹道:“委屈了你,但……也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五弟始终将你扣在边关,我又该如何才能见你一面?”
见唐卿卿不语,陆子墨放缓音色:“凤阳那样的地方,距离西狄大军不过几十里,老五他再是不顾你的安危,也不该让你在凤阳久住,他此举,不过是为了将你带离京城,远离了我和左相,陷你于孤立无援,他才能放心罢了。”
——简直一派胡言!唐卿卿眉目冷凝,眼底已是浮出了怒色。
她如今体力不如从前,站了这一时,怀中又紧紧抱着猫儿,也有些脚酸,原本还因为心中警惕,不肯与陆子墨相对而坐,如今心头火起,竟无形之中壮了胆子,一手搂着猫儿的肚皮,一手将裙摆轻轻一顺,一侧身就入了座,身姿轻巧翩然,陆子墨面目温和的将茶盏向她手边推了推,唐卿卿却只如不见,抬眼直视着陆子墨——
“可惜,太子殿下这番厚情,臣妾当不起。”
“卿卿。”
“殿下,臣妾是郡王妃,与郡王形影不离何错之有?既然殿下是出自担心才将臣妾强掳至此,那现如今,还请殿下放宽心,派人将臣妾护送回凤阳便是了!”
陆子墨望着对面的姑娘,掳人的命令是他下达的,且反复交代过手下如何行事,他自然清楚唐卿卿沿途的遭遇,然而如今见到了人,衣着浅淡,素着的脸庞下颏尖削,显得双目愈发漆黑,鬓边略垂着几缕发丝,更显唇色浅淡,看上去竟好似回到了去年唐卿卿刚刚大病初愈时的模样,陆子墨顿住良久:“是我怠慢了卿卿,卿卿若要恼我,我也无话可说。”
唐卿卿恨极了陆子墨这副模样,咬牙不肯接话,陆子墨对她的怒容只做不见,低声道:“可是卿卿,此举确实情非得已。”
“天门峡外,大军压境,凤阳倾覆不过旦夕,卿卿,我实在是不放心。”
唐卿卿扭头望着窗棂,摸着怀中猫儿柔顺的皮毛闭口不言,谁料陆子墨话音一转:“据军中线报,老五与西狄勾结成奸,罪证确凿——”
“你胡说!”由于气恼的缘故,唐卿卿本来有着几分苍白的面颊上迅速染上了红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云绝不会勾结西狄!”
陆子墨望着唐卿卿乍然怒瞪过来的眼神,摇头道:“卿卿怕是还不知道吧?老五——主动大开了天门峡峡口,放了敌军入境!”
一语落地,本以为唐卿卿会惊骇莫名,但陆子墨却没料到她皱眉只有一瞬,旋即便是一声冷笑:“臣妾不懂兵法,却也明白兵不厌诈的道理,太子殿下莫非还不如臣妾?!殿下,阿云他——绝不会勾结西狄!”
“卿卿!”陆子墨皱眉。
唐卿卿黑琉璃似得双瞳却紧盯着他不放,冷笑道:“殿下这般大费周折,想来——是要臣妾这个活口?”
听她口中措词难听,陆子墨眉头皱得更紧:“卿卿,你莫要心生误会。”
“误会?”唐卿卿彻底不想再跟陆子墨虚与委蛇,噙着一抹冷笑道:“殿下这般大费周章的给阿云捏了个里通外国的罪名,又将臣妾掳至此处,殿下莫不是觉得能拿捏阿云?”
“臣妾倒是不晓得,阿云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能叫殿下这般如临大敌。”
“卿……”
“殿下,收起您那套莫须有的罪名,阿云有没有做过叛国的事,臣妾这个郡王妃再清楚不过!”
“那般胡乱捏造的罪名,阿云不认!臣妾更不认!”
陆子墨望着唐卿卿仿佛被火光点亮般的黝黑双瞳良久无语,他……还从不曾见过唐卿卿这般浑身是刺的尖锐模样。
在陆子墨记忆中,即便是当年的唐卿卿,也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宫闱的高门贵女罢了,虽然他不是不嫉妒陆岚华在孩提时代就被安排好了如此一桩好亲事,但彼时的唐卿卿,除了无可挑剔的家世之外,在他看来也并未显得和其他那些贵女有何不同。
小姑娘,娇憨明媚,这都是应当的。最多是家中疼爱,不似那些对女儿不太重视的人家,早早就将花儿似得姑娘养出了斤斤计较满腹筹谋的心机。
曾经……陆子墨在心底也曾生出过几分非分之想。
左相嫡女,何等尊贵的角色!
他甚至可以肯定,自己将来议亲之时,恐怕是寻不到这般身份有助力的贵女为妻的……
太子陆岚华自幼就立为东宫,朝堂上下赞誉有加,又有皇后唐淑柔和太后唐秀茵一力在背后支撑,左相是他未来的岳父,就连他那个凉薄成性的父皇,都肯对陆岚华多几分和颜悦色。
可他呢?他有什么?
一个因为丧子而几近疯癫的母妃吗?
袁慧并不能在他的婚事上面给予任何的帮助,甚至她都不能像个真正的母亲那般,能够为自己的儿子甄别挑选合适的姑娘,若是普通人家,到了他现在的年纪,早就应当议亲了,即便是太子陆岚华,虽然已经及冠,但他尚未成亲的缘故也只不过是要等唐卿卿及笄,而非是像他这般,到了年纪也无人提起婚事两个字。
就连陆子墨自己也说不好究竟是出自怎样的心态,让他有意无意的接近过唐卿卿。
他并不如何喜欢唐卿卿这般养得太过娇气的小姑娘,但……他确实垂涎她那引以为傲的家世。
然而几次有意无意的接触和试探之下,陆子墨才发现他这位名义上的表妹似乎并不如外表那般当真不知世事,在隐约察觉到他的接近之后,唐卿卿果断与他拉开了距离。
虽然并未言明什么,但却每一次都会借口去寻陆明玉或是陆轻辰来避开和他独处。
——倒也并非真的蠢不知事。
但,现如今唐卿卿的这般神色确实陆子墨从未见过的。
略显苍白的面庞上双瞳灼灼刺目,淡色的口唇抿成一线,整个人都仿佛是被怒火点燃了一般,分明一介女流,娇小柔弱,却在隐然与他对峙的时候没有半分退缩之意,陆子墨不由有些失神。
只差毫厘……她就会是自己的妻子。
陆子墨沉默半晌,最终却只是立起身来:“卿卿,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这样,只是此乃国家大事,孤——身为太子,不能因私废公!”
连番的诱哄都未能奏效,陆子墨也有几分失了耐性,毕竟那什么自无须有的通敌叛国他本来也没指望唐卿卿能符合,之所以会要将她攥在手里,无非是为了掐灭已经梗在心头许久的大患罢了,唐卿卿配合还是不配合都不重要,是以,他只道:“卿卿妹妹纵然心中抵触,也请勿做他想,等到回转京师,是非黑白自然会向妹妹解说清楚。”
言罢,便就拂袖想走,谁知才刚迈步,耳边便传来唐卿卿的冷笑:“将我掳掠在此,究竟是为了国家大事,还是怕我揭穿你的谎言?”
陆子墨神色微冷:“孤没有折辱妹妹的意思,还请妹妹不要气头上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
唐卿卿脊背挺得笔直,闻言竟上前一步:“殿下,你若心中没鬼,又何须骗我吃那劳什子九转定灵丹?!”
一句入耳,陆子墨神情骤变,几乎就是一瞬间,原本温润的脸上便笼罩了阴鸷。
唐卿卿只视如不见,开口的同时,竟又踏前一步,娇小的身形带出了咄咄逼人的味道:“怎么?很惊讶么?”她弯唇一笑,虽然装饰素淡,这一笑却如同云破月出,光华骤放。
“托殿下的福,这一路上我日日好睡,到竟想起了几分前尘往事。”唐卿卿头颅微偏,就如同故意激怒眼前之人也似,半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想听吗?子明哥哥?”
良久的死寂过后,陆子墨轻轻呵了一声,脚步一转,便不紧不慢的逼近了唐卿卿:“卿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自然知道!”唐卿卿心跳快逾擂鼓,强忍着发麻的头皮,一步也不肯后退:“殿下,何故变色?阿云手握重兵,殿下莫不是想灭臣妾的口?”
陆子墨脚步微微一顿,盯在唐卿卿身上的眼神愈加阴沉。
唐卿卿见状,得意的高昂起头颅:“臣妾奉劝殿下,若是想让臣妾守口如瓶,便尽早将臣妾好生送回阿云身边,否则——”
“臣妾若是说漏了嘴,殿下岂不为难?”
陆子墨定定的望住唐卿卿良久,就在唐卿卿后背冷汗逐渐浸透衣衫的时候,陆子墨却蓦然绽开一个冰冷的微笑——
“卿卿,你真是……傻得可爱。”
见唐卿卿愣住,陆子墨脸上笑容更深,开口的同时,他人已经来到唐卿卿面前,极近的距离几乎让陆子墨能清晰听到面前这个分明才只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那几乎连成一片的心跳:“老五当真有这么好么?能让你为了回到他身边连这样的秘事都能随随便便的出了口?”
唐卿卿嫁给陆归云才多久?竟然就被老五给笼络得这般死心塌地?陆子墨也是真心有几分不解,不过,这却并不妨碍他迅速做出了决定。
“——来人!”
语音未落,守在门口的婆子立即入内:“殿下。”
“去请严嬷嬷。”陆子墨音色平静。
随着陆子墨一声令下,婆子顿时转身而去,唐卿卿不由面色紧张:“你要做什么?”
“你……你不能杀我!”唐卿卿此时终于有了惧意,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的说道:“阿云不会放过你!”
陆子墨闻言,笑意更浓:“卿卿,你在怕什么?”他抬手想摸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手刚抬起,唐卿卿就又忍不住退了一步,成功惹来了一声轻笑。
“别怕。”陆子墨笑得诡异而又阴森:“你说的对,我不会杀你。”
“老五寻了我母妃当年的旧仆,在彻底除掉老五之前,卿卿,你会好好的。”
“你……你……”唐卿卿被他步步紧逼,已经退无可退,只能惊惧的睁大双眼,怀中的喜鹊似是感受到她的恐惧,全身的毛都直立了起来,喉中呜呜的怒吼着,然而唐卿卿却只死死抱着它。
就在此时,房门处人影一闪,那曾一路上如同狱卒般看守唐卿卿的严嬷嬷迈步入内:“殿下传召,不知何事?”说着,目光落到面无人色的唐卿卿身上,微微皱了眉:“可是郡王妃不敬?”
“严嬷嬷。”对这个干瘦刻薄的婆子,陆子墨竟出奇的客气:“有劳嬷嬷,将‘浮生’用了吧。”
严嬷嬷一愣,双眉顿时立起:“殿下——”她顿住话音,半晌才道:“此物一出,便无可逆转。”
“你们……想做什么?”唐卿卿不知他二人打什么机锋,却本能的觉出不妙,犹豫一瞬,突然一提裙摆就往门口冲去,然而才刚刚迈步,就被陆子墨眼疾手快的一把拧住手腕拽了一个踉跄。
这一记拉扯让喜鹊终于从唐卿卿臂弯中滑落,猫儿四足轻盈的落地的瞬间,就是一个弹跳,对着扣住唐卿卿手腕的陆子墨一个猛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