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年纪,明德帝其实还不到耳顺之年,只是他登基之后自诩坐拥天下,花天酒地惯了,尤其在女色上面,丝毫不肯节制,人虽看着健旺,实则内里却是虚的,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一国之君,衣食起居都有人伺候,可自从被皇后唐淑柔那一日的私设刑堂给气吐血之后,身子便着实大不如前。
起初症状还不甚明显的时候,明德帝井不以为意,只一心跟着凌霄真人炼丹修道,以求长生。
直到陆归云在边关骤然竖起了反旗。
明德帝服食仙丹已经有些时日,激怒攻心之下一朝昏厥,不光是将文武百官吓了个半死,连他自己都被吓住了。
直到此时,他才在一众太医们的苦劝之下半信半疑的停了那每日必服的仙丹,结果丹药是停了,太医们开来的苦药汤子们也一碗碗的喝了,但那一份虚乏却竟好似刻进了骨头里也似,始终都无法尽除。
如今已经卧床半月有余,仍然不太起得来身。
今日的明德帝,让服侍的宫人在龙床上加了两个大迎枕,自己穿戴整齐的倚坐在榻上,但看起来仍是面颊黄瘦,眼中浑浊无神。
陆子墨见到明德帝的脸色,目光闪了闪,若无其事的行礼:“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传召儿臣,不知有何吩咐?”
靠在龙床上的明德帝打量着这个穿着太子袍服,看起来愈发显得丰神俊朗的儿子,半晌才道:“城外战事如何了?”
“城外……”陆子墨略一犹豫:“两位藩王在领兵御敌,父皇请勿忧……”
他一句没说完,迎面便是一只茶盏袭来!
“混账!”
明德帝卧病,手上虚乏,这一扔也井未砸中人,那一只粉彩茶盏只落在陆子墨脚钱两三尺的距离,倒是碎瓷和冒着白气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脚。
陆子墨眼底厉色一闪,人却没有后退半步,反而是迅速的掀袍跪了下去:“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掷出一只茶盏,明德帝也有些气喘:“大胆混账,胆敢欺瞒朕!说,城外究竟如何了?!”
“父皇……”陆子墨神情犹豫的欲言又止,眼见明德帝又要发怒,这才一咬牙,低声道:“五弟率领虎牟军破了两位藩王的阵,如今……围了城了。”
一语落地,华丽的宫室中一片死寂,陆子墨垂头盯着眼前被茶水溅湿了一片的水墨金砖纹丝不动,半晌,才听见明德帝喃喃道:“废物……全是废物!”
刚说完,就忍不住的喘了起来。
“父皇,您别动怒,保重龙体要紧。”
“朕……朕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孽种……”明德帝双眼直勾勾盯着绣着金龙逐日的帐顶,“竟敢糟蹋朕的祖宗江山!”
“父皇息怒,五弟他……想来还是自幼欠缺了教导的缘故,这才一朝手握兵权,便生出了妄心。”
陆子墨说着,脸上也有些黯然,低声道:“如今京城危若累卵,不如……趁着两位藩王手中兵马尚有战力,儿臣令他们冲出一条路来,护送父皇去往幽……”
话未说完,明德帝已是勃然大怒:“住口!”
“父皇!”陆子墨膝行两步:“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君若在,都城才是都城,父皇人在何处,何处便是国都,又何须以身犯险?”
“住口!住口……”
明德帝气喘如牛,陆子墨只做出一副哀泣的模样跪在那里,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眼底淡淡的讥讽。
凭他对明德帝的了解,他这位父皇听不得这般言语的。
大楚天子这个头衔,这是明德帝这辈子最宝贵也是最看重的东西。
哪怕是死,他也会选择死在龙座上,而不愿死在逃亡路上。
尤其不愿让一个弃战而逃的骂名玷污了他在史书上的口碑!
陆子墨心中飞快的转着念头,目前仅凭战局来看,对他确实不利,可他却不能退让,也没有退让的余地。
同为皇子,本身就已经是敌人,何况他之前还差一点就成功抓住了唐卿卿……
即便是往日他们两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但在他串通了西狄对唐卿卿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和陆归云就注定只能是生死之敌!
叛军打出的这‘清君侧’三个字,要‘清’的目标,除了他这个太子之外也几乎不做他想!
而他的手中,却几乎已经没了筹码,除了——眼前这位大楚的帝王。
在从东宫赶来皇上寝殿的路上,陆子墨就已经飞快的做过了假设——除非陆归云真的敢冒天下大不讳直接篡夺皇位,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弑父杀兄的恶名,否则他就不可能不顾忌明德帝。
只要陆归云有所忌讳,就是他的机会!
而他自己,只要能牢牢的笼络住这位父皇的信任,就依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手握兵马又如何?天子信你,你才有‘君侧’可清,天子不信你,你便注定是个千古骂名的反贼!
只有身上背着‘正统’二字,他才能在百姓心中立于不败之地。
得民心者得天下!
否则就算是……
陆子墨掐断脑海的思绪,见明德帝久久不曾开口,决定再加一把力:“父皇……若不然,还是和谈吧。”
一句话出口,龙床上顿时射来两道冰冷的目光,陆子墨井不抬头:“五弟他……许是心中憋了不忿,若是好生安抚,赏他王爵封地,或许……”
话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冷哼,明德帝冷笑:“朕乃天子,断没有向个乱党低头的道理!”
“父皇,可……”
“住口!”
殿中又一次死寂了下来。
片刻之后,明德帝有些晦涩的话音便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那孽障无非就是恨朕当初不曾赏他王爵食邑,也不看看当初他甲胄闯宫又夺你婚事的荒唐事!上不敬天地,下不敬父兄,不过是扣了他的食邑略作惩戒,就能生出这等妄心,这次朕若低头,岂不是今后人人都能有样学样?”
“传朕的口谕,着令两位藩王全力抗敌,城中百姓,凡十五以上男子尽数征调以充守军,若有隐匿不从者,亲族连坐!”明德帝说着,双目冷冷的盯着陆子墨有些惊讶的表情:“去,宣凌霄真人见驾,朕,要御驾亲征!”
“父皇!”陆子墨愣住一瞬,失声道:“使不得!”
“父皇一国之君,何等贵重,又岂能亲临险地?即便是……为了城中百姓,也不该如此涉险,君子不立危墙,父皇三思!”
然而陆子墨越是急切劝阻,明德帝心中原本还存着的那一点忐忑就散的越快,等他一句说完,明德帝已是下了决心:“朕意已决,不必再言!”
直到陆子墨苦劝无果,不得不退出殿外之后,明德帝才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老实说,在听到老五那个逆子竟然敢谋反的时候,他心中其实是有后悔的——当初老五在边关到底也是立了战功的,若不是被他强逼着更改圣旨赐婚这件事的话,他本来也没打算为难这个儿子。
虽说从不曾喜欢过,可毕竟也是他的儿子。
有了战功,自然是好事,只可惜太过不驯了点……所以才打算压着他磨一磨他的锐气,让他知道什么叫君臣父子,可谁知那孽障竟然这般沉不住气!
虽然西狄再度犯边的那阵子他忙着修道,但那孽障再度去了边关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当时心中就已经盘算好了,这一次不论有无战功,回来之后他都会按部就班的把爵位给他升上去,也算是给了恩典,可那孽障却竟然等不及了……
明德帝胸口闷得难受,不由喘了几口粗气——是等不及升爵,还是等不及称帝?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凌霄真人来了。
明德帝陡然振作了精神:“宣!请真人进来!”
自从他再次昏厥醒来,被一众太医们围着劝他养生以来,他就没再召见过这位修道有成的世外高人,如今眼瞧着凌霄从殿外入内,一身道袍衣袂飘飘,周身无处不是仙家气象,明德帝眼中便带出了几分迫切。
须发雪白的道人手持拂尘,只冲着明德帝一揖:“贫道见过陛下。”
“免礼!”明德帝心中有事,直接开口:“真人修道有成,可能看出国运起落?”
国运?
凌霄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贫道正是为此而来。”
明德帝闻言精神一振:“哦?真人可看出什么?”
“此处乃是皇城,自有龙气庇佑,国运昌盛时,龙气便头角峥嵘,盘旋往复,栩栩如生,如今……”凌霄叹了口气:“却竟有些低迷消散的征兆。”
明德帝变了脸色。
“这是因为国运不昌,去岁的大旱加上眼下的兵祸,这才导致了龙气暗淡,但只要陛下励精图治,早日拨乱反正,国运恒昌,自然也就渡过了这一难关。”
龙床上的天子闻言,似是终于下了决心:“真人之前提起过的真元丹,如今……”
凌霄一怔,随即肃容道:“陛下!真元丹是仙界之物,服之可增一甲子寿元,但凡人若无半点修行之力的话,服之只怕效用不显,反而徒费了这仙丹——陛下三思,贫道手中,也是再无第二颗了。”
明德帝眼中的挣扎一闪而逝,心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真人,朕意已决!”
凌霄叹了口气,脸上一副钦佩的神色,正了正衣冠冲着明德帝深施一礼:“陛下心系苍生,贫道感佩!”
恰到好处的一句恭维,顿时让明德帝心中原本还存着的那点遗憾不翼而飞,凌霄走后,明德帝把玩着手中那尚带着凌霄体温的精致象牙小盒,再一次的下了决心——
君臣父子,这才是天理正义,那孽障既然胆敢肖想不属于他的东西,他这个真龙天子,就势必要让天下百姓看看——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把江山社稷交于乱臣贼子之手!
这,才叫一国之君!
而就在明德帝心中豪气万千的同时,适才在他寝殿中仙风道骨的凌霄真人却正像条狗似的跪在地上不住的擦着冷汗。
“殿下,贫道已经将药交给圣上了,殿下何时遵守承诺,让贫道出宫?”
“急什么?”陆子墨似笑非笑的睨着这个须发皆白的道人:“如今老五领兵围城,你出了宫也走不脱,真人又何必心急呢。”
听他语气森然中带着一丝讥讽,凌霄脸上冷汗出得更快,只叩首道:“殿下抬手,贫道不过是混口饭吃,却不曾做过甚伤天害理的事,如今殿下的吩咐贫道也做完了,求殿下放贫道去了吧。”
陆子墨嗤的一声冷笑:“真人犯的可是欺君之罪,也好意思说不伤天害理?”
“殿下……”凌霄声都发了颤,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头脑发热入宫觐见什么帝王,在市井好好做他的仙师不好么?可如今后悔也已经无用,只能苦苦哀求。
——这就是被他那愚蠢至极的父皇一门心思认定的‘仙师’啊。
冷眼睥睨着狼狈不堪的凌霄,陆子墨也懒得多言,只一拂袍袖:“既如此,真人且去便是。”
匍匐在地的凌霄原本以为自己走脱无望,冷不丁听见这样一句,还不由怔了一下,悄悄抬眼,正与陆子墨讥讽不屑的冰冷目光对到一处,凌霄浑身一颤,终于反应过来,忙不迭的叩首:“多谢殿下高抬贵手!贫道这就离宫,贫道保证,今后绝不再用这凌霄二字了!”
陆子墨无可无不可的哼了一声,直到凌霄仓皇离去,这才出声唤人:“来人。”
侍卫打扮的死士首领连忙上前听令。
“凌霄真人欺君罔上,以丹药毒害天子龙体,潜逃不成,畏罪自尽了。”
冷冰冰的一语入耳,死士首领顿时心领神会,低声道:“请示主子,妖道何日自尽?”
仰头看了眼冬季有些暗淡的日头,陆子墨沉吟一瞬:“就两日后吧。”
死士首领领命,悄然而去,陆子墨在院中踱了两步,心中却依然有些烦躁。
按照目前的局面,即便他能设计让他那愚蠢的父皇被乱党激怒之下亲口传位于他,但那二十万虎牟军却始终是心头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