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卿卿紧紧的伏在冰冷的山石上一动都不敢动,裹在身上的大红织羽缎斗篷拖在积雪里,沾染出一片冰冷,带着体温的织物又反过来一点点的融化了积雪,便有冰冷的湿意缓慢却坚定的向内渗透着,很快,肌肤上就仿佛贴上了寒冰般,寒意惹得唐卿卿猛地打了个哆嗦。
但她却只是更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将一切惊恐的喘息和啜泣都用力的摁在咽喉中。
透过故意堆叠出嶙峋形状的假山缝隙,不远处那冰封的湖面上一处近岸的冰面破了一个口子,暗沉沉的的水面和反着日光的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一处突兀显露出的冰面破洞里面,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缓缓下沉。
厚重的冬衣湿透之后重于千钧,大红的斗篷浮在水面若隐若现,如同一抹冷凝的鲜血。
唐卿卿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一度,她也曾想过要冲出去救下陆轻辰,但最终她却依旧只敢蜷缩在这座人迹罕至的假山背后,强迫自己不发出一点的声音!
——贵母妃说,你不是子墨哥哥,子墨哥哥已经死了!
年仅六岁的陆轻辰因为这一句话被毫不留情的抛入了冰冷的湖水。
唐卿卿抖着手小心翼翼的又一次通过假山的缝隙看了一眼湖畔,陆子墨颀长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直勾勾的盯着湖水中的小小身影,冬季有些寡淡的日光有气无力的洒下,将陆子墨曾经俊秀的面庞笼罩上了一片阴影。
……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想办法通知禁军,最不济,也该想法子唤来御花园中的太监宫人,凛冬时节,陆轻辰那样的小孩子多在冰冷的水中浸泡一分,就多一分送命的危险,可……
唐卿卿环顾左右,绝望的发现想要从这座假山背后重新回到通往外界的路上的话,她就必须要经过陆子墨的身边。
这座竹林本就是偏安在御花园一隅,而这座假山的位置更是在最靠外的地方,从她所在的这里再向后数丈,就是高耸的宫墙,宫墙另一侧是偏僻荒凉的冷宫,假山一侧紧邻湖水,左右两边却没有出路,甚至就连近处的竹林都尚有一定的距离,由于此处平日无人打理,枯黄的乱草到是长了膝高。
这样一处偏僻的所在,就算她高声呼唤也不可能穿透那黑沉沉的竹林,唐卿卿如今心中无比后悔,她往日常常入宫,陆轻辰年纪小,常爱缠着她,她也挺喜欢逗这个圆嘟嘟的小包子,所以才纵容了陆轻辰喊着捉迷藏一路将她领入了这片荒芜到没有人迹的地方。
……为何她没能拦住他呢?
虽说陆轻辰被姑母宠得有几分骄纵,但那也不过是小孩子的脾气罢了。
如果她能拽住他好生哄劝,或是干脆强拗着他不往此处来的话,又岂会……岂会……
视线被眼泪浸得一团模糊,唐卿卿用袖口用力擦了擦——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尽快想法子出去喊人,若是动作快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身上大红的斗篷已经因为她蹲伏在假山后的姿势半拖在泥里,沾染得一片脏污,唐卿卿索性抖着手解了斗篷的系带,将那鲜红的一团留在假山背后,自己小心的拢紧了裙摆,尽量压低了身形,向着那荒草最为茂密的一边谨慎的挪动着。
尽管唐卿卿已经足够小心,但或许真的是天不作美,没迈出几步,脚下就突兀的喀吧一声,似是踩到了枯枝,声音虽然不大,但在此刻死一般寂静的湖边却宛若惊雷,唐卿卿脑中轰然一声,下意识转头,然而目光所及之处,那湖边已经没了人影。
……走……了吗?
她愣住一瞬,随后猛地回神——陆轻辰!
现在应该还有救!
脑中突兀跳出的认知让唐卿卿提起裙子飞快的绕过假山,然而才刚刚冲出藏身的地方,身后却突兀的响起一道阴冷的人声——
“呵……”
唐卿卿蓦然顿住身形,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刻她整个头皮连同后颈和脊背,都一层层的起了颤栗。
下意识转头,陆子墨颀长的身影站在假山的阴影当中,黝黑的双瞳一瞬不瞬的望着她,见她转头,竟还弯起唇角冲她露出了一个笑来。
“我就说六弟断不会孤身一人来这种地方。”
陆子墨开口的同时,迈步向着唐卿卿走来,唐卿卿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脑中有声音拼命叫嚣着让她快逃,然而脚下却已然迈不动步子。
数步之遥不过顷刻,陆子墨望着已经抖成一团而不自知的唐卿卿,看似亲昵的抬手摸了摸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妹妹为何流泪?”
唐卿卿只觉得一抹令人不适的触感划过脸颊,就如同毒舌口中的信子那般冰冷粘腻,心中已经绷紧到极限的那根弦陡然断裂,唐卿卿深吸口气,然而呼救的言辞尚未冲出喉咙,就被人一把攥住了咽喉——
“来世,妹妹可莫要再这般调皮了。”
唐卿卿大汗淋漓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连日来早就已经看到烂熟的马车顶棚,分明是深秋的时节,她乘的这架车中也并未点炭炉,然而一身的冷汗连小衣都湿透了,粘腻不适的贴在身上。
喜鹊见她醒了,凑到她脸颊旁边喵喵的叫着,唐卿卿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试了几次,才勉强将自己撑起来改成了半躺半坐的姿势。
毫不意外的,马车靠近车门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大约也是坐久了不舒服,身后靠了好几个垫子,看见唐卿卿醒来也不出声,只拿一双三角眼恶狠狠的瞪着。
唐卿卿自己挣扎起身已经耗费了几乎全部的力气,如今只摸着喜鹊柔顺的背毛积攒气力。
……她被唐雪晴从凤阳城中只能怪掳走,至今……或许已经半个月了。
之所以是或许,是因为这一路上她都是昏睡居多。
严嬷嬷等人将她看管得十分严密,身边昼夜都始终有婆子寸步不离,并且还用那不知是什么的药粉完全控制了她的行动力,唐卿卿唯一能判断的就是每当快要到达城池或村镇进行补给的时候,她们就必定会强迫她喝下那未知的药物,等她陷入昏睡,才会靠近有人烟的处所。
唯有在野外扎营的时候,会偶尔容许她下车略微活动一下手脚和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甚至为了减少她要求下车的次数,这些人会有意限制她的饮食,好在唐卿卿这一路上睡着的时间远比醒着的时候要多,这才并不觉得过分饥渴,可这样却让她难以判断自己如今正在被带往何方。
这样的疾行,难道是要将她直接带回京城?
可……陆子墨他怎么敢?
京城有她爹爹和娘亲在!
还是说……陆子墨手中真的有圣旨?
否则他怎敢这般作为?!
唐卿卿心中思绪翻飞,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喜鹊,喜鹊这猫儿这些日子不受这些婆子的待见,不要说是新鲜的鱼肉,就连残羹冷炙都不一定能每日吃上,原本胖胖的猫儿明显瘦了不少,它却也不闹,只安安静静的伏在唐卿卿膝上打着呼噜。
车内由于厚布蒙得毫不透光的缘故,唐卿卿纵然醒了也难以分辨此时究竟是白日还是夜晚,昏暗的马车内只有婆子近旁点着短短一截红烛,焰心如豆,随着马车颠簸一颤一颤的,将车内的光影也搅得震颤不已。
……不知香柏香桃两个人怎么样了。
唐卿卿曾试探的问过她的丫鬟在何处,奈何以严嬷嬷为首的这些婆子却十分嘴紧,任是唐卿卿再三询问,也都丝毫口风都不露,导致唐卿卿根本无从判断两个从小一处长大的丫鬟如今是被扔在凤阳,还是被绑在另外的马车里,亦或是……灭了口!
还有阿云……
自己陡然失踪,阿云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他在天门峡前线御敌,哪里还能抽出精力漫无目的的寻找自己?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不知道自己的突然失踪有没有影响到阿云的状态……
正思绪纷乱,马车的颠簸却渐渐弱了下来,唐卿卿下意识将喜鹊抱紧了几分——快要停车了?
是到了夜晚准备露宿?还是又准备进城了?
随着车身彻底静止不动,唐卿卿很快就知道了真相——刺目的日光陡然照亮了暗沉的车内,严嬷嬷手中端着一只盖碗掀开了车帘。
——看来是快要入城了,只是不知是哪一座城?
“奴婢算着,郡王妃也应是醒了才是。”严嬷嬷钻进车厢,日光很快便又一次被厚厚的布帘挡在了外面。
“路途辛苦,这碗参汤郡王妃好生喝了,补补身子吧。”
唐卿卿冷冷的盯着那被递到了自己面前的细瓷盖碗——这些日子由于限制她饮食,却又怕她受不住,就经常隔三差五会逼她喝一碗参汤——当然都是加了料的。
这些人并不真正在意她身子到底受不受得住这样的消耗,只不过是为了吊着她的精神和性命罢了……
陆子墨……不想让她死,否则这些人断不会这样小心!
虽然有盖子挡着,那人参的那股子味道仍是执拗的往她鼻腔中钻,竟有几分让她想要作呕。
然而空空的肠胃翻腾了一时,却到底还是吐不出东西来。
严嬷嬷等了一时,见她不肯动,双眉顿时立起:“郡王妃!莫不是要等人伺候才肯喝?”
角落中的那婆子闻言顿时也直起身子,作势要围过来,她们两人的动作顿时引起喜鹊的警觉,从唐卿卿怀中抬起头,喉中发出了呜呜的威胁,唐卿卿心头一跳,咬牙道:“拿来。”
开口的同时,嗓子干疼干疼的。
唐卿卿皱皱眉,忍下喉间的不适,几口喝完了那送到她唇边的参汤。
——反正她也没有不喝的余地,喜鹊说到底也只是只猫儿,这些人若真翻了脸要作贱它的话,她这个主子如今根本护不住它!
参汤入口,熟悉的药味遍布了整个口腔,唐卿卿忍着不让自己作呕,未几,眼皮便在药性催发下又一次沉重了起来。
严嬷嬷端着空碗一瞬不瞬的紧盯着唐卿卿,直到她彻底软了身子,伸手推了推,绵软的顺着她的力道倒了下去。
喜鹊蓦的跳起来想要抓人,却被严嬷嬷飞快一缩手避了开去。
又过了几息,见唐卿卿始终没有动静,严嬷嬷这才放了心,冷冷的瞥了那挡在唐卿卿身前的猫儿一眼,不屑的冷哼一声,转身下了马车。
“料理完了,入城!”
寿平只是个县城,地处并州,区区一个县城,并不繁华,所以就连并州的府台都想不到,在外巡查赈灾的太子殿下如今竟然会微服屈尊在这一座小小的县城之内。
自从在津阳与唐雪晴分别至今,陆子墨就一改之前太子出巡的排场,只在津阳原地留了一个由明面上的侍卫们团团围守的空壳子,前脚唐雪晴刚刚启程前往凤阳,后脚陆子墨就改换了服装车驾带着季成怀等人由暗卫和死士们护着一路来到了寿平。
现如今不要说是远在边关的陆归云查不到他的位置,就连留在京城的文武百官们也不知晓他究竟人在何处。
此时此刻,这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民宅之中,陆子墨面色阴晴不定的看着手中的战报。
“殿下,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回转京师!”
季成怀望着站在陆子墨身后两步的地方,稍一探头,便将那封邸报看了个清楚明白,饶是他自诩胸有丘壑,也不禁变了脸色:“郡王大捷,这样的消息即便是咱们出手截断,也终究还是瞒不了太久的。”
陆子墨烦躁的将手中邸报往桌上一扔,恨道:“孤哪里能想得到那西狄的王储竟然是个绣花枕头!”
——之前信誓旦旦什么只要他能把唐卿卿送到关外,他就一力担保能让陆归云有去无回?!
可结果呢?
白白在天门峡外王八似得趴了三个多月,甫一接战,就被那个陆归云给打没了半数的人马!甚至连他本人都成了阶下囚!
就这点子水平,哪来的脸跟他讨价还价?!
陆子墨心头烦躁,只顾在房内转着圈子,季成怀的脸色也不好看,若是早知西狄那边是靠不住的,他说什么也不会放任殿下真的去动郡王妃!
如今到好,郡王妃是掳来了,但此举也必定会彻底激怒陆归云!
手握二十万虎牟军的陆归云一朝反目,整个大楚境内,何人还能与之为敌?
早知如此,还不如假意示好再寻其他破绽!
两人正相对无言,院外陡然一阵骚动,虽然转瞬就平息了下去,却让两人齐齐望向窗外,少时,便有一名普通百姓模样的死士前来禀报:“启禀殿下,太子妃娘娘一行已经入城。”
陆子墨只冷哼了一声,死士悄声退下,季成怀沉思片刻,断然道:“殿下,事已至此,还请尽快挟持郡王妃回京。”
陆子墨深吸口气还没说话,却又见有人急匆匆的入院:“启禀殿下,太子妃娘娘求见。”
唐雪晴?
陆子墨眼中一抹不耐一闪而逝,半晌才道:“孤稍候便至。”
望着陆子墨的背影急匆匆的步出房门,季成怀沉沉的叹了口气——全乱了!
——本以为凭着西狄和回鹘两国联手大兵压境,总能将陆归云拖在边关无心旁顾,只要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唐卿卿握到手里,自然会有办法将她送出关外,送到西狄王储的手中。
季成怀对那王储的心思也算猜了个bā • jiǔ不离十——被陆归云在大楚那般折辱,伤及肢体,必定怀恨在心,两国交兵这样的时机,若能手中攥住了郡王妃,陆归云必定投鼠忌器!
退一万步说,陆归云即便不在意唐卿卿的死活,萨巫尔也能凭此重创楚军的军心——自家统帅的妻子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战无不胜?
可……连他都没想到,唐雪晴此行确实是功成身退,但陆归云却竟有本事迅雷不及掩耳的只一战就大败了西狄和回鹘的联军!还生擒了西狄的王储!
又是一场旷古绝今的胜仗!
才刚刚到手还在路上的郡王妃顿时成了烫手的山芋,然而事情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季成怀不得不临时放出飞鸽,通知跟着唐雪晴的那些死士临时变道,不再去和萨巫尔留在大楚境内的眼线交接,而是一路疾驰,尽可能快的,将人送到他和陆子墨的眼皮底下!
季成怀半晌才长出口气——只要他们能将唐卿卿攥在手心,他就不信,那般费尽心机才强娶到手的女人,陆归云是不是就真的能毫不动容!
只要心存忌惮,主动权就仍能握在他们的手里!
&
云州城内,陆归云一封封拆阅着桌上那厚厚的一摞信件,每一封都只扫一眼就扔到一边。
这样的速度,那足有半尺多高的信函飞速的矮了下去。
然而直到最后一封也被丢到一旁,陆归云却始终没能看到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讯息——
——唐卿卿被人挟持出了凤阳城之后,去向就始终成迷。
而陆子墨那个打着巡查赈灾旗号的太子,竟然也在一个月之前就声称太子出行太过招摇,导致沿途官员有了防备,提前做下手脚来防止彻查,是以太子改换微服易道而行,不再透露行踪。
这样的说辞传回陆归云耳中的时候,只叫他心中焦急愤恨的火气愈加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