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在和商音第一次正面交谈前,曾远远的于禁宫“兰园”外看过她一眼。
那时的重华公主应该才九岁,大雪天里裹着件白狐狸毛的绯红披风,小小个的追着三公主跑,脑袋上的发髻一跳一跳,像团开在冬季中的红梅花。
他扭头张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母亲提醒方回过神,规规矩矩地随长辈们去向皇帝请安问好。
老爹是当今圣上的表兄,因为同辈兄弟少,鸿德帝的兄友弟恭便毫无意外地落在了他们头上,当今爱屋及乌,自然而然待隋策与旁人不同。
眼看表侄子一日一日地长大了,也到了该进学的年纪,他金口一开,便拨了个南书房伴读的名额给隋家。
父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
隋策倒是心态平常。
他和一帮皇子世子们早有私交,各自彼此都熟识,权当是换个地方相聚玩耍,全然没放在心上。
临进宫前,隋夫人就告诉过他,有几位公主郡主会一并跟着去读两天书,叫他注意礼节,别失分寸。
于是隋策路过自家莲池时,信手折了一把芦苇叶,打算编只蝴蝶去逗小姑娘。
还不到上课的时辰,隋日知去南书房与讲学的太傅见礼,他则由内侍引着先上花园等候。
刚至院外,忽见那花圃中站着两个人。
身形高高瘦瘦,却不自觉缩起脖颈的是周大人的嫡长孙周逢青,旁边的小个子女孩儿粉雕玉琢,秀骨清丽,俨然是半年前隔花所见的重华公主。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隋策作为一个俗人,也乐于向漂亮姑娘献殷勤,因为那日的惊鸿一瞥,他对四公主好感颇多,把指尖的蝴蝶捻着转了个圈,正要拿去送给她,刚上台阶就听见两人的对话。
“你到底行不行啊?不是口口声声称自己打小善莳花草吗?还养出了银色的牡丹,怎么如今叫你治个病根,松个土你都怕成这样。”
周大少爷握着花锄,挺大一个男孩子,愣是被她怼得抬不起头,唯唯诺诺地“嗡”了一声:“有、有青虫。”
大少爷怕虫怕得恨不能与之同归于尽。
他实在是个腼腆怯弱的性子,要不是家中祖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此番定要博得重华公主的喜欢,周逢青真是死也不会撒这个谎。
太难圆了,简直要他的命!
那边的宇文笙不知是不是看穿了他的企图,偏不依不饶:“哦……周公子怕虫啊?那可稀奇得很了,你这样是怎么在家养花弄草的?别告诉本公主你家的土天赋异禀,连虫也不生一只。”
说着眼风陡然一转凌厉道:“我看你就是不想帮我,你故意找的借口!”
周逢青:“我……”
她乘胜追击,“好哇,周逢青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藐视皇家天威!”
隋策原本还想去讨好小姑娘,手里捏着蝴蝶,一颗心却当场碎成了片。
以为是朵柔弱的小娇花,谁能想是串红辣椒,还又红又冲。
也太不可爱了!
这位殿下不开口尚好,一开口瞬间门叫人心情复杂,哪有半分那日白雪红梅下的惊艳。
他一定是眼瞎了,这不是仙女,这是魔女。
“我、我明日把那盆银牡丹送给你,好不好?”
周大公子几乎是哀求。
“不好!”
公主殿下咄咄逼人,“你今天必须徒手将这条虫子抓起来——必,须。否则我告诉我父皇去,先说你欺负我,再说你羞辱皇室,治你们周家大不敬之罪。”
抓,起,来!
还是徒手。
周逢青想都没想,果断两眼一翻,往后倒去。
然而他并未砸在地上,有人半途撑了他一把。
身后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张桀骜张扬的脸,那五官生得端方而锋利。
年少时的隋策是更加固执和倔强的存在,他天不怕地不怕,认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好像天生就不知道什么是畏惧。
此刻,少年对小公主萌生的那一点点喜欢俨然已经不够用了,顷刻便站在周逢青面前,代表着正义打抱不平。
“喂,你也过分了点吧,他都说不愿意了,干什么强迫人家。”
商音狐疑地斜着眼眸打量对方,大概是冲着脸尚且凑合,她语气难得没有太尖锐,“你又是什么人?”
“你管我是什么人。”隋策顶着一身浩然正气,据理力争道,“即便你是公主,强人所难就是不对。”
闻得此言,只当他与姓周的乃一丘之貉,重华公主没好脾气地喷了个哼,冷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公主啊,这天下都是我们宇文家的,我让他做什么他就该做什么,我乐意强人所难,怎么样?”
隋策真是开了眼,想不到此生能遇到这么不讲理的女人,“重华殿下好大的天威啊,用地位来压人算什么本事?”
“哈,瞧这话说的,地位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压人的吗?不服气,你也打个江山下来仗势欺人咯。”
“你!……”
这丫头居然是公主,她哪里像公主了,根本像个山大王!
隋策:“你在外头如此蛮横任性,皇上他老人家知道吗?”
听这说辞约莫是要告她的状,商音岂有怕的,挺起胸脯:“他知道啊,亲口同意的,如何?有本事你找他说去呗。
“看他是信你呢,还是站在我这边。”
“……”
隋策竖起食指被她挑衅得欲言又止,压下一肚子的气,“罢了,好男不和女斗。”
言罢拉起周逢青,“我们走。”
然而重华公主却不肯轻饶,扬声在背后道:“慢着!”
“我让你们走了吗?”
她伸出手,依旧是对着周逢青的:“他答应过我,要替我照顾这株月季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天周大公子非得在这除虫翻土不可,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赞成他食言而肥吧?”
隋策转过身作势要上前,周逢青唯恐节外生枝,忙拽住他:“算了,算了,隋少爷,我照做便是,别给自己惹无谓的麻烦。”
不料他越伏低做小,隋策越不肯善罢甘休。
彼时的隋某人十分讲义气,拍拍周大公子的手背,一副叫他宽心的样子。
“不就是除虫浇花吗?——我来。”
周逢青:“啊?”
只见少年挽起衣袖,当真跨进花田里,商音自然不悦,皱着眉头想找茬:“诶,你要帮他也不问问我的意思,我还没松口呢——喂,我不许你帮他啊……”
隋策正在花圃中搜寻那只把周大公子吓得魂不附体的青虫,他是个急性子,这头在前面勾着腰找,身后的小公主气哼哼地追着他喋喋不休。
周逢青就怕出什么事情,眼看他行将踩到地上的器具,连忙出声制止:“隋少爷,当心脚下,那个是……”
到底是他说慢了,也或许是隋策动作太快,话语未落,后脚已然落到了那添水的竹筒上,翘板被他一踩,灌满了水的瓢子立刻腾空而起,笔直地朝重华公主后脑勺奔去。
但凡商音往左站一步,抑或往右偏一点皆能躲过此劫,可就有那么巧,葫芦不偏不倚地从天而降,“哗”浇了她一身水。
重华公主:“啊。”
那水瓢继而兜头扣下来,帽子似的罩了个严丝合缝。
周逢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