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沐云舟与霍英莲一起回来的。
六叔摆上了晚饭,霍英杰笑着招呼,“姐姐,沐大哥,快来吃饭。”
霍英杰一边吃饭一边问,“沐大哥,你的伤口今日疼不疼?”
沐云舟笑道,“我都好了,今日被吴大呆追了半条街都没事。”
霍英杰笑了起来,“那看来是好了。”
沐云舟笑,“是啊,往后我就可以住在官学里了,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们了。”
霍英莲忽然接话道,“这样也好,你住到官学里,吴大呆不敢冲到官学里找你的麻烦。”
沐云舟见她没有一个字挽留,虽然心里不畅快,仍旧一脸云淡风轻对霍英杰,“学里下旬就要考试,等考过了试我来找你玩。”
霍英杰含笑回道,“那我先祝沐大哥考个头名。”
饭桌上的气氛倒是不错,沐云舟“高兴”地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饭。
转天,沐云舟果真不再来,霍家人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远在平远镇的沈珍珠这些日子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无他,她要跟着沐氏一起办年货了。今年是头一年单独过,沐氏决定把年货办得足足的。
冬月二十的早上,屠户送来一头猪,沐氏让刘四娘搬了桌子放在院子里,又让屠户当场将猪一分为二。
等分好了肉,沐氏给足了钱,“劳烦您将这另外一半送到我大哥家里去。”
屠户连连夸赞,“沈太太真是孝顺。”
沐氏并不傻,“我大嫂给过钱的,我们一家三口每日晚上去我大嫂家里吃酒吃肉,早就吃了半头猪了。我自家买的这半头也吃不完,还要往婆母家里送一些过去。”
屠户又是一阵夸赞,然后跟着月牙一起去沐家送肉。
沐氏将自家的一百多斤肉切了十几斤放到篮子里,将篮子给刘四娘,“你拎到铺子里去,让姑娘得空送到老宅去。”
沐氏从来不单独去老宅,若是送什么东西,不是打发女儿就是打发丈夫去。
刘四娘拎着一篮子肉往铺子里去,一路上遇到熟人都要表白一番,很快半条街的人都知道沐氏给婆家送了好大一块肉。
铺子里的客人就没停过,沈复年父女两个一直在忙碌,直等到晌午饭时刻,沈珍珠才抽空带着小李去送肉。
到了沈家老宅门口,沈珍珠将小李打发走,自己单独拎着篮子吃力地进了屋。
沈宝珠头一个发现她,“姐姐来了。”
沈珍珠把篮子放到地上,“宝珠吃饭没?今天我家买了肉,我娘让我给祖父祖母送些肉过来。”
恰好沈老太爷从屋里出来了,见到篮子里那一块肉,哼了一声,“我还以为送了半头猪来呢。”
沈珍珠接话接的十分顺口,“祖父想要半头猪啊,那我先把这个拿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沈老太爷气得眼珠子瞪了起来,他晌午就听说老二媳妇给娘家送了半头猪的事儿,他左等右等,就等来这一块肉。
沈珍珠的一条腿都跨出了大门,后面传来沈老太太的声音,“珍珠!”
沈珍珠回头,笑看沈老太太,“祖母,祖父说想要半头猪,这会子我没有。我回去告诉我爹,明儿再去定半头猪。”
沈老太太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气,对着沈老太爷就是一顿痛骂,“就凭你这种刻薄儿孙的狗东西,你也配吃半头猪!你吃猪屎去吧你!”
沈老太爷眼睛一瞪,“他是沈家人,有半头猪送给老丈人吃,我是他亲爹我不该得?”
沈老太太讥讽道,“你也知道那是你儿子?我以为那是你的仇人呢。人家老丈人每天晚上做好了酒菜等着女婿,你的酒菜呢?你要是也天天准备酒菜让老二老三带着一大家子回来吃喝,我让他们一人给你买一头整猪。”
沈老太爷哼哼两声,“我是他亲爹!”
沈老太太恨不得一拐杖敲死他,“那是他上辈子造孽没干好事才摊上你这个亲爹!”
沈珍珠就坐在大门门槛上看老头老太太吵架,“祖父,您还要不要了,要是真不要,我就拿回去了,我铺子里忙得很呢,我们一家子一天不动就没得饭吃。”
沈老太爷转头就骂,“滚滚滚,都给我滚,不孝的东西!”
沈珍珠立刻起身,拎着篮子走到了门外,一嗓子喊了起来,“街坊邻居们,你们都听好了,今日我来给祖父送肉,祖父嫌少骂了我一顿,真不是我不孝顺啊。”
沈老太爷没想到她居然到门口大声喊了起来,气得差点昏厥,沈老太太一拐杖抽到了他身上,“你个不做好事的东西,你怎么还不死!”
沈宝珠赶紧出去拦,“姐姐,姐姐,祖父说的是玩笑话,姐姐还没吃饭吧,留下吃饭吧。”
沈珍珠心里带了气,“宝珠你进去,这事儿跟你没干系。”
旁边已经有凑热闹的人来探头看,连刘氏婆媳也一起出来了。
李氏温声细语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刘氏冷哼一声,“珍珠,不要你就拿回去吧。你大伯娘过年只买了二十多斤肉,也没买头猪。没道理老大舍不得,让老二买头猪给老大吃的。都说我偏心,这倒是比我还厉害了。”
沈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了,“珍珠,快进来,你祖父早上喝了几杯马尿就胡说八道。谁家分了家的儿子能送这么大一块肉,他不吃那是他没福气,我老婆子稀罕着呢。”
沈珍珠见周围人多,对沈老太太道,“祖母,我娘与舅妈凑钱买的一头猪,因着大舅家里有学堂,屠户才到我家里分猪肉,然后送一半过去。既然祖父心里不高兴,明年我让屠户到我舅妈家里分肉,然后给我家送一半过来。到时候我娘的娘家送了半头猪过来,祖父记得一定去问潘家要半头猪来!”
屋里的沈老太爷一个酿跄气得差点摔倒,潘氏气得在厨房里骂骂咧咧。
门口看热闹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沈老太太想劝,却不知道怎么劝。
沈珍珠继续道,“祖母,不是孙女要挑事儿。明日我娘还要跟我舅妈一起买一头羊呢,还要跟三婶一起买鸡蛋分呢,是不是都得往老宅送一样的才行?这样说的话,大伯母那些年贴了娘家几十两银子,我娘和三婶是不是也该贴娘家?可惜了,我大舅家里不是那等贪得无厌的人。光看到我娘往我大舅家送东西,这么多年,我娘的铺子往咱们家里贴了几百两银子怎么不说?家里吃的用的只管去铺子里拿,什么时候给过一文钱了?这些不都是我娘的?大伯母前些日子打发文岳去赊的三斤盐还没给钱呢,我不急,就希望大伯母别等吃年夜饭的时候当成压岁钱打发给我了。”
沈珍珠的嘴像刀子一样一件一件地说,沈老太太感觉自己一张老脸快要没地方放了,“珍珠,都是我没教导好,是我的错。”
沈珍珠赶紧给沈老太太行礼,“祖母,这些事情若是不说出来,让父母背了不孝的名声,说出来又伤了祖母的心,还是不孝。”
说完,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祖母,反正孙女怎么做都是不孝,请您责罚我吧,只是别怪罪我爹娘了,他们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爹每次去大舅家里,都要问一问兄弟们的功课,又时常私底下盯着方家,怕大伯父的铺子开不下去,还经常把铺子里一些剩下的东西让人给三叔送一些去。可怜我爹做了这么多,谁又领他的情呢。每回回来,只要空着手,大伯娘必定要说几句歪话。但凡往外祖父家里送了一点东西,祖父就要骂我爹不孝顺。”
说到这里,沈珍珠心里涌起一阵委屈,她掏出帕子抹抹泪,“祖母,如果这样还算不孝顺的话,孙女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孝顺。”
她狠狠擦了擦眼睛,“至于每天去外祖父家里吃饭,是我决定的。表哥去云州读书,表姐在县城,大舅家里冷冷清清的,我们两家离得近,孩子少,晚上聚一聚有何不可?祖父祖母儿孙成群,难道就要看着我外祖父独守寂寞?表哥和大舅出人头地,难道这家里人没跟着沾光?孙女今日就想问问祖父,到底要怎么样?凡是我们多孝顺外祖父一点,他就要发脾气。姑妈往日里往家里送吃的喝的,是不是胡家老太爷也要生气?”
沈老太太无言以对,孙女说的句句实话,她的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淌,“珍珠哇,你祖父老了,糊涂了,每天都要说许多糊涂话,你爹娘都是孝顺的好孩子,祖母心里清楚的很,你别听那个死老头子的话,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好赖。”
沈珍珠起身抱住沈老太太,“祖母,您到我家里去住吧,今日就去好不好?这样您就不用夹在中间为难了,为这家,您操心了几十年,您也该歇歇了。”
沈老太太心里也有气,把心一横,“好,你等等祖母,祖母收拾两件衣裳就跟你走。”
只见老太太颠簸着瘦小的身躯回到屋里,快速收拾了个小包袱,在沈老太爷不敢相信的眼光中出门就跟着沈珍珠出了门,走前还把那块肉带走了。
沈宝珠傻眼了,沈老太爷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个死老婆子,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沈老太太在外头听到了,把拐杖一扔,“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跟你个老混账过日子。你不喜欢老二,我去跟老二过。”
沈珍珠高高兴兴地带着老太太去了铺子,沈复年瞠目结舌,“娘,您真的要跟儿子过?”
沈老太太没有拐杖也能走的很好,“怎么,你不愿意?”
沈复年赶紧摇头,“儿子巴不得呢,珍珠,带你祖母回去。”
沈珍珠拎着沈老太太的包袱,搀扶着她去了西街的宅子。
来开门的是沐氏,见到婆母后吓了一跳,慌着让老太太进屋,端茶倒水,听说老太太还没吃饭,赶紧让刘四娘端饭,“娘,珍珠也没吃饭,这是儿媳给她留的,都是干净的,她一个人从来没吃完过。委屈您先吃几口,若是娘吃不惯,我这就去给您做点新鲜的。”
沈老太太笑眯眯地挥手,“不用,珍珠一个小姑娘都能吃,我一个老婆子挑什么嘴。”
沐氏奇怪,“珍珠,你祖母的拐杖呢?”
沈老太太先喝了一口温水,“要那东西做甚,那原是我用来打死老头子的。现在我不跟他住在一起了,我以后就不用那个了。整日跟这死老头子在一起,我得把自己装老十岁才行,不然他就要啰里啰嗦说我到老了还后悔嫁给他。”
沐氏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等刘四娘端来饭,她亲自伺候婆母吃饭。
沈老太太当天晚上果真住了下来,沈珍珠的床大,里面又铺了一床被子,祖孙两个一人一头,睡得也不挤。
沈复生晚上回家想来接老母亲,被沈老太爷拦下,沈老太太也不提回家的事儿,原本众人的关注点在沈复年给老丈人送了半头猪的事儿上,现在大家好似都忘了半头猪的事情,都暗搓搓地看沈家老两口吵架的事儿。
因着沈老太太来沈复年家居住,沈复年晚上就没有再带着妻女去老丈人家中吃饭。
这样住了两天,沈老太太主动在早饭桌上对沐氏道,“老二媳妇,要过年了,你给我做两身新衣裳吧。”
沐氏惊得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了,她嫁到沈家十几年,婆母从来没主动问她要过一针一线。
沈复年主动回道,“娘想要什么样的料子只管说,让月柔给您做。”
沈老太太笑眯眯的,“我寡淡了几十年,这回我想穿鲜亮点的颜色。那什么深枣红色团纹、石青绿云纹,深绯色也行,别再给我做那土里土气的颜色。快要进棺材板了,我也鲜亮两年。”
沈珍珠手里的鸡蛋差点一下子全塞进嘴里,老太太这是怎么了,老了老了开始叛逆了不成?
沈珍珠看了看老太太身上土褐色的衣裳,心里也承认这颜色确实不怎么好看。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穿个红绿怎么就不行了。
沐氏笑着点头,“我等会子就去给娘买料子,趁着天暖和,我给您做两身新衣裳。”
沈老太太笑眯眯的,“好,有劳你了。”
沐氏连忙客气道,“都是我该做的,原就预备着这一阵子给爹娘做衣裳的。”
吃过了早饭,又有屠户送来一头羊,沐氏有些尴尬。
沈老太太脸上却纹丝不动,笑着对沐氏道,“一头羊是吃不完,既然跟你娘家一起买的,赶紧送一半过去。”
沐氏看了看沈老太太的脸,沈老太太又道,“看我做甚,快送去。”
沐氏见她不像真生气,果断让人送了一半过去。
后面几天,沐氏买鸡买鸭、买鱼买蛋,把买来的鸡鸭鱼肉都挂在院子里晒,沈老太太还带着沐氏和沈珍珠一起准备腊肠的调料,亲自带头做了满院子的腊肠。老太太每天在家里吃吃喝喝,每隔两天还会把儿子一大家子赶到沐家去吃晚饭,她要一个人带着刘四娘和月牙在家里玩。
沈复年见老母亲十分开心,便歇了送她回去的念头。
到了腊八,沈老太太仍旧住在沈复年家中。
一大早,沈老太太换上了沐氏给她做的枣红色团纹心意,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发髻,上面还戴了一朵沈珍珠从铺子里拿回来的绢花。
沈老太太笑眯眯地任由孙女打扮自己,“我年少的时候也喜欢这些东西,后来家里孩子多了,也就没心思收拾自己。没想到老了老了,我还能再鲜亮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