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珍珠给老太太挂上自己做的荷包,“祖母,您穿这衣裳可好看了,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沈老太太眯着眼看着大门,看着看着就看来了一个熟人。
来人正是沈复生,他带着女儿一起来的。一进门,看到老母亲身上的装扮,沈复生吓了一跳。从他记事开始,母亲的衣裳不是灰色就是褐色,从来没有一件鲜亮的衣裳。
沈老太太主动打招呼,“老大来了,宝珠过来,让你姐姐给你戴花。”
沈复生与沐氏几个打招呼,“娘,今日腊八节,我来接娘和二弟一家子晌午回去一起吃饭。”
沈老太太笑着回道,“老二要是愿意跟你回去就让他回去,我在这里怪好的,不想回去。”
沈复生喊了一声娘。
沈老太太拿起一朵绢花,“老大,你爹一辈子没给我买过一朵花。你看我现在过得多舒心,没有人整天拉着脸跟我唠唠叨叨,没有人跟我抱怨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也不用操心儿子孙子的前程,不用处理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原是我一辈子梦想中的日子,我才过了几天,你就要把我带走吗?”
沈复生赶紧道,“娘,儿子不敢,儿子以后会加倍孝顺娘的。”
沈老太太放下手里的花,“老大,我累了,让我歇歇吧。我住在老二家有什么不好,家里少一个人的嚼用,我也不用跟迎春吵架,你爹可以当家做主,一举三得。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你先回去吧。”
沈复生低声道,“娘不在,爹每日茶饭不思,家里少了主事人,事事都不顺利。娘是家里的定海神针,家里不能没有娘。”
沈老太太笑道,“你别恭维我了,我总是要死的,不能一直把着家里不放。迎春眼见着都要娶儿媳妇,她也该立起来了。至于你爹,他且命硬的很呢,说不定我死了十年八年他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人。祸害遗千年,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沈复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劝过老父亲很多次,让他来接老母亲,老头子脖子一梗,坚决不肯来。
沈老太太不想为难大儿子,“你先回去吧,不过一个腊八节,等过年的时候再说,且让我再快活一阵子。”
沈复生无功而返,老太太带着二儿子一家子过了个腊八节,晚上又把儿子一家子撵到沐家去吃饭。
日子唿哨一下,就到了小年那天。沈家的年货越来越充足,沈珍珠把之前存的一批旧货处理好了之后拿去充斥铺子,趁着杨家来不及去进货的当口大赚一笔。
天下百姓迎接新年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萃华楼里更是贵客盈门。能到萃华楼里来买东西的,自然都是非富即贵。
前一阵子,几个大师傅们带着徒弟们一起没日没夜做了一批首饰。这几天已经陆续有人请假回家,郭怀旭被姜掌柜调到前台招待客人。
都说干净十五腌臜年,前几天天气还好的很,昨儿开始天就阴了,今日早上还刮起了西北风。
姜掌柜看了看外面的天,“这样子是要下雪啊,这个年又得是个腌臜年。”
郭怀旭在那边招待一对夫妻,反正他过年不回家,不用考虑路好不好走。
等他送走这一对夫妻,姜掌柜对他招手,“小郭过来。”
郭怀旭走了过去,“掌柜的,您叫我有何吩咐?”
姜掌柜问道,“听说你算账不错?”
郭怀旭谦虚道,“原是自小跟着表兄读书,多少都学了一些。”
姜掌柜开始套话,“就是上次来的那个?”
郭怀旭点头,“正是,他如今在云州官学读书。”
姜掌柜嗯一声,“那日我听你叫师兄,竟然还是你表兄吗?你怎么没跟着读书,可是家里供不起?”
郭怀旭并没有接这个话题,“原是师兄,因与师兄的亲表妹定亲,现在就成了亲戚。”
姜掌柜哦了一声,“你来把这些账理一理。”
郭怀旭伸头一看,都是些流水账,“我尽力一试。”
姜掌柜不再说话,把账本丢给他。
郭怀旭挽起袖子,开始与那一堆账本作斗争,连晌午饭都是囫囵吃两口。伙计们见他帮姜掌柜看账本子,有人发酸,有人巴结。这小子长得好,能招待客人、能打首饰,现在又开始看账本,看来掌柜的这是要栽培他啊。
郭怀旭不去管别人的言语,他记得沈珍珠原来做账的方法,花了好几个时辰,把那一本流水账整理的清楚明白。
姜掌柜看过手立刻连声叫好,“小郭,你这帐做的好,这法子我倒是没见过。”
郭怀旭连忙谦虚道,“这是家中岳父教导的。”
姜掌柜看了他一眼,“哦,你岳父家里也有铺子?”
郭怀旭点头,“掌柜的,您看可还有需要改的地方?”
姜掌柜摸了摸胡子,“没有了,你去忙你的。”
郭怀旭刚站直身子,忽然见到门口来了熟人。他眯了眯眼睛,并没有上前迎接。
反倒是姜掌柜,立刻起身上前迎接,“符大人来了,快请上楼雅间里坐。”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王明月与新婚丈夫符大人,还有王三郎。王明月今日没有戴帷帽,整个人也少了之前的阴郁。
王明月一眼就认出了郭怀旭,“呀,原来你在这里。”
郭怀旭拱手,没说话。
那符大人看了郭怀旭一眼,并未说话。
姜掌柜带着符家三人上了楼上雅间,并吩咐郭怀旭,“小郭,去泡一壶好茶上来。”
姜掌柜到楼上陪着说了几句话,出来时碰到送茶的郭怀旭,“好生招待。”
郭怀旭端着茶盏进了雅间,然后把茶放在桌上,“请慢用。”
说完,他就要走,被王明月叫住了。
“郭二郎,你过年不回家吗?我走的时候去看过珍珠妹妹,她怪忙的。”
郭怀旭勉强给了个笑脸,“多谢符太太关心,并未打算回去。”
旁边王三郎端着茶喝水,只看了郭怀旭一眼,并没有说话。
王明月见他不大说话,也不再勉强,“你去忙吧。”
郭怀旭一走,符大人就问,“这是太太的旧识?”
王明月笑道,“老爷说笑了,他是我一个手帕交的未婚夫婿。三郎这孩子不懂事,以前做过错事得罪过他,故而他们见了面才乌眼鸡似的,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我只听说他到祁州来学艺,没成想就在这萃华楼里。”
符大人了然,“小孩子吵吵闹闹正常,不必放在心上。”
郭怀旭回到一楼去向姜掌柜回话,“掌柜的,茶送上去了。”
姜掌柜正色看着他,“才刚你怎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可是推官大人,正经的七品朝廷命官。”
郭怀旭拱手,“多谢掌柜的相告,我有眼无珠,没认出符大人。符太太与我是同乡,小时候经常跟她弟弟打架,乍一见到,倒没敢认。”
姜掌柜忖度片刻,“我晓得了,你莫要再去了,让宝柱去吧。”
郭怀旭巴不得不上楼,当即回房,趁着天色还在,请假出门找了海云县相熟的车夫,托人带回去一封信。
大年二十九那天,沈复年收到了女婿的信,当晚,他就带着信去了沐家。
沐安良仔细看完了信,然后放在桌子上,“妹夫不需担忧,当日王大老爷带着儿子女儿外出,我就猜测可能是想到外地结亲。这女儿嫁出去这么久还不吭声,看来是不想让大家知道。那符大人四十岁的人了,他家倒是舍得。”
沈复年担忧道,“就怕那王家睚眦必报。”
沐安良端起茶盏轻轻刮了刮盖子,“王家女嫁过去,一个填房,前房的孙子说不定都有了,怕是也不能在家里说话算话。这等娘家兄弟坑害人的事情,她必定不敢让符大人出头。眼目前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趁着符大人还年轻,赶紧生孩子。她能做的就是把兄弟们送进祁州官学,至于海云县这边,她还没那么长的手。”
沈复年点头,“年后我要去祁州一趟,大哥有什么话要带给旭哥儿的?”
沐安良喝了一口茶,“让他好生过自己的日子,王家小子他也打过了,仇也报了,莫要再去招惹他。这等有过大错的人,先捏着他的把柄,将来要是不老实,再一起翻出来。放心吧,王家现在更怕我们。”
沈复年松了口气,“我只担心连累大哥和云舟。”
沐安良笑道,“我之所以送云舟去省城而不是在祁州上学,就是怕祁州这小地方一来先生不好,二来不成器又好欺负人的官宦子弟太多。抄家县令灭门府尹,省城那里有总督巡抚坐镇,任你什么牛鬼蛇神都得老老实实趴着。”
沈复年拱手,“还是大哥懂得多。”
沐安良笑,“不必恭维我,你家里闹了这么久,明日过年怎么说?”
沈复年笑,“我娘愿意在我家过年,我总不能撵她回去。”
沐老太爷看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犟。不过听说沈老太太把沈老太爷气得差点吐血,沐老太爷暗自里高兴,活该!
沐安良闲适地靠在椅靠上,“那你明日怎么安排才好,我这边一顿,你家里一顿,老宅不去了?”
沈复年嗯一声,“娘在我家里,我就不去老宅了,去了看大嫂的脸色,何苦来。”
沐安良不再多问,“行,你自己看着办就好。王家的事儿,他们不声张,咱们也不必去往他们脸上贴金。”
沐老太爷忽然哼了一声,“王老头最要脸,平日里号称君子,这把孙女卖给比他儿子年龄还大的老头子,他有什么脸面嚷嚷。你们放心,王家不敢来惹咱们。我说大郎,过了年你也去云州读书吧,跟云舟一起,把你媳妇带上,你们一家子相互有个照应,这学堂有我呢。”
沐安良连忙点头,“爹,不行不行,儿子怎能丢下您自己跑了。”
沐老太爷看了他一眼,“我住到你妹妹家里去。”
沐安良瞪大了眼睛,“爹,婶子在妹妹家里呢。”
沐老太爷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儿子,“她住她的,我住我的,我们不相干。”
沐安良想到亲爹和亲家母一起住,还是这种以前议过亲事的亲家公和亲家母,他顿时脸色变得十分复杂,爹肯定是故意,只要能气到沐家老头子,爹就开心。
他想了想道,“爹,此事过了年再说吧。”
沐老太爷往常很听儿子的话,这回把袖子一挥,“别等过年了,就这样决定。看到你在这小镇上守着这个破学堂,我心里难道不着急。你赶紧去云州,明年就算了,下一科春闱一定要去!早点考个进士,咱们家才能翻身。要是等王家在咱们前头翻身,所有人都得完蛋!”
沐老太爷的话让沐安良无话可说,他何曾不想去,但老父亲尚在,他一家子都走了,像什么话。
旁边沈复年道,“大哥,还是听爹的吧。不要紧的,我家里东西厢房还空着呢,屋子很多。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让珍珠带着丫头搬到这边来,专门照顾爹。大哥你去云州吧,我也盼着你早日中进士,到时候我还怕他王家个甚!”
沐安良没再说话。
沈复年继续道,“大哥,您别操心家里的田地铺子。放心吧,我都给您办的好好的,爹我会养的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