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以骁是来敲打方凝如的。
虽说她是花魁,若不是钟语芙亲自聘回来的,他已经吩咐韩忠立刻将人打发了。
根本就不用自己跑这一趟。
怒气冲冲进了内室却是看见一个灯火下的侧颜,安安静静微微垂着,似是在做花钿,旁边还有一些女儿家的东西。
重要的是,这张脸和钟语芙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她的神情更柔和。
韩以骁也只是怔楞了一瞬。
长长的眼睫震动一下,上下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其实她本人和钟语芙并不是很相似,只是妆发,衣服,和钟语芙相似。
他轻咳一声,方凝如似是发现了他,起身,朝韩以骁欠身行礼,“侯爷,妾身乃是方凝如。”
韩以骁任由她欠身行礼,眸光锋利的射向方凝如,“刚刚是你欺负了婉儿,对她不敬?”
方凝如,“原来侯爷所来,是为人出头啊。”
韩以骁眉头轻轻皱起来,“方凝如,本候实话告诉你,虽说你是花魁,但本候对你并无兴趣,若不是夫人执意纳你,你断然不可能出现在长宁侯府,识相点,你就老实在后院待着,服侍好夫人就好,否则,休怪本候不客气。”
方凝如轻叹一声道:“妾身知晓了,我若是知晓表姑娘心气这般小,连女子之间几句口角都要告知侯爷,妾身定然不会和她说话。”
“以后只跟姐姐亲近便是。”
她拿起桌上的透明钵子,里面是碎成泥的鲜花枝子,“侯爷,你说姐姐会喜欢这个颜色吗?”
方凝如的那番原话,直白而难堪的点出了苏婉的目的,她哪里有脸复述?只呜呜哭,只道是方凝如欺负了她。
见方凝如乖巧应下,韩以骁反倒不好再执着,又见他叫的亲切,反问道,“姐姐?”
“就是夫人啊,夫人救我出青楼,大恩于我如同再造,我私心里是将夫人做姐姐敬重的。”方凝如眼里都是心疼,掉下两滴泪,“晚间我给姐姐擦了身子换衣服,这才发现,她那身子,瘦的只剩了骨头。”
“素闻姐姐以前貌美之名远播上京,如今竟是成了这般,我心中难受,出了姐姐的院子,撞上表姑娘,传闻侯爷和夫人之间的龃龉皆是因她而起,心中气不过,和她龃龉了两句,以后不说了便是。”
她眼中含着希冀看向韩以骁,“侯爷是姐姐的夫君,必然对姐姐的喜好知晓一二,我想着,做些女儿家喜爱的花钿,蔻丹,口脂,等明日姐姐醒了,哄姐姐开怀,这人开怀了,病便好了,侯爷说是吗?”
韩以骁眸光松动,看向方凝如的目光有了一丝温度,有人能让她开怀也好。
于是道,“她最喜桃花色的花钿,蔻丹也钟爱清亮通透的风仙花汁子的,口脂喜用揽月阁的,清晨饭前喜用一杯山楂荷叶茶开胃,日日膳后都要用上一杯葡萄饮子……”
太多了,方凝如便拿笔记了下来。
韩以骁直到说完,自己竟是将钟语芙的小嗜好摸的清清楚楚。
好像一个鲜活的钟语芙站在了脑海里。
梅香阁,苏婉拨弄着茶碗,好心情的等着女使打探来韩以骁斥责方凝如的消息。
到女使冬香进了内室,苏婉唇瓣翘起笑,“如何?”
春杏硬着头皮道,“侯爷在方凝如的院子里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房中并无争吵,倒是隐约有笑声,且出了院子,侯爷嘱咐下人,好哈照顾姨娘,不可怠慢。”
怎么会?
苏婉握着茶杯的手发抖。
这个方凝如,怎么可以这般厉害?
骁哥哥明明是去问罪的,怎么会被她迷惑住?
她不自觉想起来,刚刚方凝如敞着扣子,露出白白的颈子。
对。一定是她和钟语芙一样,狐媚勾着骁哥哥干了那档子事。
她猛的抬手砸了茶盏。
心中一片悲凉,为什么,为什么。
骁哥哥明明知道自己爱慕他,却还是将她当做妹子,不愿意碰她呢?
钟语芙就算了,好歹是正妻,为什么一个青楼女子都可以,而她不行呢?
指尖嵌进肉里,难道她还比不上一个青楼妓子吗?
出了沉玉小筑,韩以骁不自觉便想起方凝如脑海里的话,身上已经瘦的见骨。
到守门的婆子请安,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沉玉小筑,抬脚进了内室,跪在床尾守夜的彩玉立刻惊觉,正要请安,韩以骁抬手止住,示意她出去。
掀了纱账,银色月光越过窗棂翻进来,隐约的一点光下,她的身子显的更单薄。
掀开她的寝衣,原本肉感的腰肢,骨头有点咯人,连曾经他手掌握不住的丰盈,此时也堪堪撑在掌心。
心里有细细密密的睁扎着,撕扯。
想起她晚间粥才用了小半碗,她并不像苏婉那般小猫食一样的量,她很喜欢吃东西。
又喊了彩玉,端了一碗补气血的粥过来,小口渡给她,揽着她的肩睡去。
翌日,天光未亮,在外间守夜的彩玉正迷迷糊糊睡着,头顶便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别告诉夫人。”
彩玉吓的立刻清醒了,到韩以骁的身影消失在清晨单薄的夜色里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韩以骁的意思是,不要告知夫人,他夜里来过的事情。
连着多日,韩以骁再未踏入沉玉小筑,而钟语芙自然更不会去找他,俩人住在一个府邸,却形同陌路。
倒是钟语芙和方凝如,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午睡时常常在一张塌上抵足同眠。方凝如会玩的花样子多,文可以赌书泼茶,填图执棋,抚琴做舞,武可以投壶斗鸡,长行抖竹。
赵媛可还是喜欢朝长宁侯府来玩,她也不嫌弃方凝如的出生,三人都是能玩到一起的人。
沉玉小筑几乎日日都是饮酒作乐,欢声笑语。
倒是苏婉,渐渐的,就不敢朝韩以骁的书房跑。
因为她前脚到了书房,后脚方凝如必然道,偏她嘴巴十分厉害,她说不过她。
譬如,她做了吃的给韩以骁,方凝如边说,“你我是妾,首要任务是伺候主母,我从不见你去侍疾,也不见你清晨依着规矩去给姐姐磕头,怎么只来巴结侯爷,连主母那里也不送一份,这是何道理?”
韩以骁解释,“婉儿是自小和本候一起长大的,不是一般妾,只是担个名分。”
方凝如道,“侯爷这话更不对了,我们知晓是但的名分,可是府上下人并不知,外人更不知,外人只会觉得侯爷偏心妾室,这府上尊卑不分。”
“侯爷要让下人如何看待姐姐?外人如何看待姐姐?”
“且依着侯爷这么多,您是于表姑娘有恩,表姑娘更应该回报夫人和侯爷才是,守着规矩,不叫外人说府上没规矩才是。”
然后,她就只得晨昏定省给钟语芙请安。
钟语芙也不想见她,她就每日在廊下磕三个头再回来。
诸如此类,每回她跑一回书房,方凝如都能找出事叫她去伺候钟语芙。
夏日走过,秋风渐起,进入凉爽宜人的秋日。
苏婉和方凝如正式进门的日子愈发进了。
这日,夕阳向晚,韩以骁踩着落日晚霞进了府门,九曲长廊下,方凝如向他屈膝行一礼,“侯爷,难得今儿个您下值早,景色正好,可否陪妾身一道逛逛园子?”
俩人相处了这一段时日,已经熟悉起来,她头一次和韩以骁提出这点子小要求,自然得给这体面。
残阳将天边烧成浓烈的艳色,薄云卷成画,清风浮动柳枝。
方凝如取了《笑林广记》中的笑话来讲,逗的韩以骁轻轻笑起来。
方凝如见他心情不错,笑着问,“姐姐近日身子将养的不错,前一阵还亲自摘了最后一茬桃花瓣入酒,做了桃花酿,今儿个晚间预备启了来偿,侯爷可有兴致一道?”
韩以骁唇边的笑意渐渐褪去,手负到身后,目跳河水远去。
好一会,他说:“不了。”
方凝如问:“侯爷芝兰玉树,龙章凤姿,这满上京,只有夫人这般倾城容色才配的上,我若是侯爷,可舍不得放置美人空枕,实在可惜。”
韩以骁唇瓣珉了珉,鼻息龛动一下,眼皮落下来,目光虚虚垂在脚尖处,道:“她空有美貌,性情太过刚毅,若是能有你一半柔顺玲珑,不至于是如今这般田地。”
待说完,原本愉悦的笑容褪去,剑目里那双黑眸染上一丝沉郁。
晚霞退了色,一切便的索然无味,他转了方向,慢悠悠往回走。
方凝如往背谷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泛黄的草被风吹着往一个方向倒,根子顽强的埋在土中。
背谷梧桐下,秋千架禁了声。
竹竿肩上照旧斜跨了一只织锦花纹佩囊,里头装的鼓鼓囊囊,两指轻松掰开葡萄皮放进嘴里,两腮撑的鼓鼓囊囊,皮随手扔到长廊两侧花丛,零落入泥。
方凝如眼睛倪过去,盯着她不停龛动的下颚道:“你说天下的男子为何都这般贱?非得要失去了才知珍惜?”
竹竿不过十二岁,肉嘟嘟的小圆脸堆在一起,没心没肺的吞下嘴里的葡萄,眯眼看着远方的斜阳,“阿爹卖我入青楼的那一天,妈妈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青楼女子没有心,薄情可保命。”
“咱们什么样的恩客没见过?”她转过头看了方凝如一眼,“姑娘,您是从特殊癖好恩客手下活过来的人。”
没等方凝如作答,竹竿又没心没肺的剥了一颗葡萄丢进嘴里。
方凝如目光凝了一瞬,笑着拽了拽她的双丫鬓,又抢了她到嘴边的葡萄丢进嘴里。
沉玉小筑,桂花树下,彩玉挥着铲子刨酒,钟语芙见方凝如进来,朝她招招手,“你倒是会赶巧,这酒一会子启出来了。”
“可不白蹭,”方凝如拧开垒金丝漆雕三撞八菱食盒盖子,薄如蝉翼的粉白玉尖掐成花蕊,沾了一点桃粉色,似是桃花活了,“玉面桃花尖,应个景。”
粉嫩含尖的鲜花玉尖,霎是好看,钟语芙手中美人扇轻轻在盒子上拍了一下,眼中有惊艳,“这样的玉尖,真真是头一次见,是你创的吗?”
方凝如:“瞎捯饬的。”
钟语芙:“你在鮑厨上着实有天赋,若是去了厨房,灶上的娘子怕是得黄了差事。”
酒挖了出来,方凝如扣着钟语芙的手进了屋子,她抢了彩玉手里的银箸,“姐姐,我来给你布菜。”
“不用你布,”钟语芙笑道,“你只管自己吃便是。”
方凝如一侧远山黛眉轻轻挑起来,“姐姐只管看着我给你布的菜是否和你心意。”
她按住袖口纱衣,快速夹起一筷子明骨放进骨瓷小蝶,没带出一点汤汁。
钟语芙目光在一个菜上落了两秒,那菜便立刻到了她的小钵中。
落了著,钟语芙笑道,“我这点子小习惯,当真是被你摸的透透的了。”
“不是我琢磨的,”方凝如盯着钟语芙的眼睛,“是侯爷告知我的。”
钟语芙唇边低笑不变,接过彩玉递过来的薄荷漱口茶,吐进钵中,帨巾净了唇角的水渍,问,“去院中逛一逛消食,还是投壶玩?”
方凝如道:“不若还是去园子荡秋千吧。”
这会子日头又落了一些,模糊了边的月亮隐隐露出来一点,天光却还是亮的。
钟语芙说:“好啊。”
俩人在园子里荡了一会子秋千,直到夜色隐隐起来又回了房中,方凝如又做了一副画。
钟语芙守搭上她薄肩,脸垂下来,见她画的是一副洞房花烛图,见那新郎却是流着泪的,“你这画是好画,只是成婚画作,一般只有新娘哭嫁这一说,你这怎的是新郎哭?”
方凝如转了颈子,下巴微微仰起,漂亮的眼珠子睨上去,“一边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却发现原配苦恨绛珠魂离恨归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唯有竹梢风影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可不得哭吗?”
钟语芙收了她搭在肩上的收,转了身,端起酸枝八宝漆几上的一杯饮子,辍了一口,放下,看向窗外幽幽白云,背对着方凝如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储策不可能出卖她,即便是出卖,也该是卖给韩以骁才对。
方凝如将羊毫笔放回笔架上,转身,手绕一圈穿过下颚搭在钟语芙的薄肩,脸搁到她肩膀,“姐姐只管放心,这天下,我是唯一不会出卖姐姐的人。”
“姐姐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最坦诚吗?”
她轻轻笑了一下,鼻息喷在钟语芙的颈子上,“床上的时候。”
“你那日在茶楼见的人,曾经皆是我的恩客,我最知,不过是两个骗子罢了。”
钟语芙想起来了,是那个矿山的保人和勘测矿山的半仙,再结合投资矿山失败的事,能猜到倒也不奇怪。
剩下的就更不难猜了,女子若是被夫家休弃,累的是阖府的名声,除了“死”,又哪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钟语芙握住她的手,“你想和我一道吗?我可以带上你。”
方凝如放开钟语芙,坐到贵妃榻上,脚顶着裙边来回晃,“姐姐,我已经习惯了勾心斗角,习惯了这个熟悉的地方,长宁侯府很适合我,我是不会离开上京,不会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的。”
钟语芙转过身,坐到她旁边,审视的打量她,“凝如,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凝如头侧过来,“姐姐是指刚刚在花园里侯爷那番话吧?姐姐听见了?”
钟语芙:“你不就是想让我听见的吗,我早说过,你若是想要他的宠爱,你拿去就好,我并不在意。”
方凝如:“姐姐,我泡茶给你喝吧。”
方凝如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钟语芙接过五彩细纹清漆茶盏,呷了一口,八分烫,茉莉的清香完整的泡了出来,是她最喜的温度。
她笑问,“你问彩玉的?”
方凝如,“不是,是竹竿告诉我的。”
钟语芙一侧眉毛挑起来,“她是怎么知道的?”
方凝如没急着回答,垂了垂眼皮,端起茉莉花茶,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说:“姐姐,这才是人的正常反应。”
“你回避的太刻意。”
方凝如也没看钟语芙,起了身,重新躺到贵妃榻上。
只一会,钟语芙在她身边侧躺下,抬手抚了抚她额角的碎发,“你想多了,我选择那日,不是想看他后悔,我是真的想去过自己的日子。”
“我避他,不是因为还有情,是因为我恨,厌恶。”
方凝如亦侧过身,漂亮的眼睛,流淌着明亮的光,“我知,我只是为姐姐不值。”
她身子挪了两寸,靠在钟语芙怀里,唇靠近她的耳朵,“姐姐,他逼的你离开家人,再不能以钟家嫡女的身份活在这世上,他让你没有了一切,你不收点利息再走吗?”
她的声音似是上了蛊,“何不带走他的心?”
“凭什么叫你的恨无处释放?”
“何不叫他余生都对你念念不忘,剖心催干,痛苦不堪呢?”
她手指轻轻抬起来,抓住她胸前系成蝴蝶结的衣带子,缓缓抽离。
“姐姐,我教你。”
钟语芙垂下眼眸,看着她瘦长的指尖在白霜一样的烟箩轻纱间穿梭,缓缓坠落。
她摁住她的手,“我做不来,看见他恶心。”
她背过身,身子蜷缩到一起,“也许旁的女人能忍,能忘记,我做不到,我忘不掉我承受的屈辱,那些话嗡嗡在我脑子里,我忘不掉。”
方凝如靠过去,下巴搁到她的肩,轻轻诱哄,“没关系,你可以将他想成是你心中真正爱慕的人,重要的人。”
“我没有爱慕的人。”钟语芙又问:“你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方凝如唇角僵了一下,须臾便恢复过来,笑着说:“我只是习惯了。”
“那你想个顺眼的美男子,我教你。”
好一会,钟语芙手放开,“好。”
纳妾前一日。
到了下值时间,蒋毅特地经过韩以骁当值的官衙,见他怔怔看着窗外,眉头轻轻皱着,眼里有挥不去的郁色。
放轻脚步,无声走过去,若是以往,按照韩以骁的机警程度,早就发现了,今日反应给外迟缓。
直到蒋毅扑到他耳边猛的吼了一声,韩以骁才回神,却也并未被他吓到,用看智障的眼神觑了他一下,收回视线,眼神平静无波。
似池子里的死水,失了生机,与这活色生香的世界隔了一层无声的薄膜。
蒋毅笑的奸猾,调侃道,“这都到下值时辰了,还在这发呆,是不是明日两名美妾进房,欢喜的忘了时辰。”
美妾?
韩以骁唇角翘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只是他也没解释。
“不愧是风流多情的内领侍卫总管蒋大人,”他眼里浮着的冷光未退,道:“你这脑子里除了女色,就不能想点别的。”
风流多情这种词,于男子来说,实在是一种变相的褒奖,蒋毅搭上他肩膀,“我明日第十房姨太太进府,与你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