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少去厨房架锅做菜,林鱼和高大的男人忙着处理鹿。
荣时看到了林鱼眼睛里的亮光,那是在国公府中锦衣玉食供养都没能给她提供的快乐。她兴奋的劲头儿甚至超过了上巳节那天,皇后把她的贺文列为众才女之首。
荣时攥紧了拳头,一种震惊连带着愧悔的情绪充斥心头。原来,成婚三四年,与他在一起的林鱼,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
你看现在的她,仿佛当初他隔着窗子看到的山楂树,圆润硕大的颗粒被细柄连接着,一片火红,被太阳的金芒笼罩着,像整装待发的将军又像凤冠霞帔的新娘,每一颗果子都满蕴着即将崩裂喷发的力量。
那力量来自生命本身,甚至与理想,爱情等被人类再次加工过的情绪无关。
她并未纵声欢笑,愉悦的气息却始终在她周身荡漾。
她劳作,她收获,眼前这只鹿,皮毛,血肉,骨骼,她都仔仔细细的对待,兴致勃勃的检视,她追踪十天半个月终于将猎物收入囊中,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效果不亚于他当年点选户部大员。
也许,他真的错了。荣时脑海一阵刺痛,仿佛惊雷过电,山野中的林鱼光芒四射,就像京都里的他万人追捧。
而进入国公府的林鱼,就像来到山野的他。原本的知识能力没有丝毫用处,原本的舒适状态被完全颠覆。他看她蒙昧,她看他,又何尝不是无能?
荣时原本的惶惑不解尽数转化成了疼痛和内疚。就像戏台上光鲜亮丽的戏子脱去了神仙扮相,忽然直面自己的虚弱和俗常。
林鱼拿了盆子接鹿血,男人拿着短刀切肉,少少拿着扇子在灶间生火,明明他们是头次合作,却熟练的仿佛演练了许多遍,他们没有说话,这对他们来说是代代传下来的劳动生活,一旦上手,便自然而然的产生默契。
荣时驻足良久,心酸到无以复加,林鱼的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
那个粗大的昂藏汉子,那个穿裙子的少年,似乎都比他更适合现在林鱼身边。
荣时被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震在原地,一瞬间真得化身木鸡。他忽然明白了林鱼沉默的含义:舍不得,又如何?
有生之年,荣时头次落入这种无所适从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做也不对,不做也不对。
她很客气的欢迎他,友好的接待他,可这里的氛围,他们的合作与共振,形成了无形的气场。这方世界自成一体,他无法进入,被隔绝于外。
——荣时心头浮现一层哀意。
当初的林鱼是不是有着同样的感受?
她从山下进入京城,嫁入国公府,完全陌生的天地,从未触碰过的领域,融不进去也适应不了,她站在鲜花着锦的高台盘上手足无措,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行止拘谨,动辄出错。
她那个时候一定很渴望他的引领与帮助,但他却在竹楼里自我消耗。他把她交给了专门的嬷嬷和姑姑,唯一亲自做的事,是继续乡下时候的功课——教养荣炼的时候带她一起。
她是否如他现在一样,焦灼而又迷茫,难过而又无力?
荣时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曾真正了解过她,也不曾真正关怀过她。他太会装模作样当一个表面齐全的丈夫,以至于从未熨帖过妻子的内心。
他们成婚三年无子,秦氏以此为由送妾,彼时他只顾自己愤怨却并未想过林鱼是否憋屈和恼怒——直到他来到翠屏,被人当面质疑不行。
然而他被人议论的时候,林鱼还宽慰他。
当时的林鱼是否也期待着他能给一个交代,或者给一个解释呢?
荣时羞愧难当,额上都腾出虚汗,用手去擦,方意识到手背火辣辣的灼烫起来,他抬起手来看,发现被毒虫爬过的地方已经红肿,用手一碰,尖锐刺痛。
他下意识的想找林鱼,却被她周边那融洽的氛围逼退,迟疑片刻,最终自己迈步走向河边。
流水潺潺,浮光跃金,荣时远远的看到了当年那块他坐过的青石,于是又来到了青石边,默默把手浸泡在冷水里。
只是现在不会有人来跟他说,你别乱走了,到屋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