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施翩回东川的时间是夏天,她没经历过东川的冬日。
高三寒假,是她经历的第一个冬日,她成天躲在温暖如春的别墅里,几天没出门了。
这阵子,陈寒丘母亲的状况不太好,他多数时间都留在医院里。
这日傍晚,施翩从画室出来,蹦蹦跳跳地往楼下走。
昨天施富诚告诉她,找到合适的肾|源了,这就意味着他妈妈有救了。所以这两天她心情十分不错。
走到楼梯口,她撞见刚回家的施富诚。
施富诚低着头,看起来心不在焉,换拖鞋时换了两只不一样的鞋子,钥匙被撞落在地都没有知觉。
他性格温和沉稳,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施翩愣了一下,跑到他面前,问爸爸,怎么了。
施富诚抬起头来,眼眶微红,他抿了下唇,告诉女儿,那个男孩子的妈妈情况似乎不太好。
施翩呆住了,等反应过来,她已跑入冰天雪地中。
施富诚追上去,用羽绒服裹住单薄的她,说别着急,爸爸送你去医院。
施翩失魂落魄,想找陈寒丘,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夜,东川下了雪。
施富诚坐在车里,看着施翩奔跑进医院,他没跟进去,想把这点时间留给女儿。
她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施翩看不见路上的人,眼前只有医院长长的通道,和一个又一个的拐弯。
终于,她停下来,停在病房门口。
她捂住唇,呆呆地看着病房内。
陈兴远坐在床边,上半身趴在病床上,一手握着或许已经僵硬的手,他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哀嚎,病房内寂静无声。
在他身后的少年,依旧穿着小一号的校服。
他低着头,神情不明,垂落的手冻得通红,许久,他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指骨泛出惨厉的白。
窗外是纷飞的雪夜,地面的水渍映着冷光。
施翩看了片刻,转身离开,她边走边轻轻抽泣着,抹着眼泪,直到进入电梯,她蹲下身,放声大哭。
她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所有苦难都要降临到他头上,明明都找到肾|源了。
她哭得太过可怜,同电梯的人都于心不忍。
施翩谁都没理,到了一楼,一边大哭,一边往外走,她想去找施富诚,躲进爸爸的怀抱里。
途径大厅,她慢慢停住脚步。
那里有一架黑色的钢琴,沉默,孤独。
那日之后,施翩两周没见到陈寒丘。
中间她忍不住,发过两条信息,他都回复了,言语间没有异样。她看着不忍,没有再找他。
直到大年三十,一个满城欢庆的日子。
施翩在家吃过年夜饭,抱着抱枕在落地窗前发呆。
施文翰在热闹中看见躲在角落里的施翩,平日里她总是叽叽喳喳的,哪有这么文静的时候。
他走过去,望着窗外的烟火,问:“想出去?”
施翩噌地转过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堂哥。
施文翰弯唇一笑,揉揉她的发:“想去就去吧,哥哥送你过去。但约定时间内,你要回来。”
施翩抿唇笑起来,她小声道:“明天是他的生日。”
施文翰在心里叹气,小天才喜欢起人来,和普通女孩子一样,又傻又呆。
施文翰借口带施翩出去买烟花,把人拐走了。
他开车到老城区,送她到无人的巷口,叮嘱道:“我就在外面,出来给我打电话。”
他给了施翩两小时,到午夜十二点。
施翩抱着怀里的画,真诚道:“哥,你一定是我亲哥。”
施文翰笑笑:“去吧。”
施翩走得不快,好一会儿才走到。
比她上半身还要大的画遮住视线,她艰难探出头,去瞧安静的居民楼,一楼还亮着灯。
她没去正门,悄悄绕到另一侧,敲了敲窗户。
屋内,陈寒丘听到小鸟啄窗似的声音,顿了顿,等了两秒,那声音又响起来。
他转头看去,看到窗外朦胧的影子。
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
只有施翩,只有她会来找他。
陈寒丘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入眼是方方正正的画框,几秒,画框下移,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
“陈寒丘!”
夜色下,她小声喊他的名字,双眼晶亮。
陈寒丘垂着眼,看她片刻,忽然抬手,碰了碰她微凉的脸颊,问:“怎么瘦了?在家没好好吃饭?”
施翩嘟起嘴:“你才瘦了!”
陈寒丘看她几秒,露出一个淡笑。
这是两周来他第一个笑。
他接过她手里的画,将窗户开到最大,张开手去抱她,她抱着他的脖子,把重量都交给他。
“冷不冷?”
他将她抱进屋内,重新关上窗。
施翩抱着他不肯松手,捧着他的脸,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本来就瘦,几天不见,脸上都没有肉了。
她不满地捏捏他的脸,嘟囔:“你没好好吃饭。”
陈寒丘抱着她,把她塞进被子里,看着女孩子明亮的面容,他低声道:“新年快乐,小羽毛。”
施翩歪着脑袋,看他片刻,小声道:“抱一下吧。”
陈寒丘抿唇,看着她温柔包容的双眼,冰冷的心像是注入一股小小的热流,他鼻尖一酸,忽然俯身紧紧抱住她。
施翩闭上眼,听耳边他痛苦的、很轻的喘息声。
她忍着眼泪,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轻声道:“过年了,我们寒丘又长大了一岁了。新的一年,要多吃饭,长得高。”
许久,他贴着她温热的颈,哑声应:“我知道。”
新的一年,多加餐,多添衣。
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你也要好好长大。
拥抱过后,施翩先红了眼睛。
陈寒丘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问:“带你去放烟花?小小的烟花棒,小朋友们都喜欢。”
施翩用力点头,咕哝:“我又不是小朋友了。”
陈寒丘弯唇一笑,替她重新绕紧围巾。
于是,两人爬窗出去,手牵手走在漆黑的冷夜里。
施翩紧紧抓着男孩子的手,宽大的掌心,细长的手指,触感温温热热,很暖和。
这一次不用她说,他将她牵得很紧。
施翩迈了几步,忽然笑起来。
“陈寒丘,你能不能背我?”她眨巴着眼睛问。
陈寒丘看着她漂亮的面容,在她面前蹲下,用后背对着她,道:“上来吧。”
施翩笑嘻嘻道:“我要用跑的。”
陈寒丘看她一眼,认命地起身,看她退后几步,小跑着往他跑来,再重重一跳,搂住他的脖子。
“好了!”她用脸蹭蹭他的脖子。
陈寒丘把人往上颠了颠,勾住她的腿弯。
少年清瘦的身影走在狭窄的弄堂里,白日雪刚化,地面是湿的,路灯影影绰绰,映出交叠身影。
施翩伸出手,捏捏他凉凉的耳朵。
她试探着问:“陈寒丘,明天你过生日,有想去的地方吗?”
陈寒丘轻声应:“明天跟我爸回趟乡下,手术费用不上了,先还给亲戚们,向他们道谢。”
施翩收紧手,小声哦了一下,用脸贴着他的后颈。
许久,她说:“陈寒丘,会好的。”
陈寒丘低低地应:“我知道。”
有你在,我会好的。
弄堂口,车内。
施文翰低着头,懒懒散散地打着游戏,一个晃眼,瞥见弄堂口走出一个男生,背上……是他的妹妹。
他轻嘶一声,盯着人看了半晌,忍着没下车。
算了算了,就背一下。
陈寒丘背着施翩走了两条街道,最后在一家小店面买到仙女棒,回来时施翩不用背,在他身边蹦蹦跳跳,一会儿看树影,一会儿看水塘。
车里的施文翰瞪着眼,看他们家的小天才蹦上去牵人家的手,手还往人脖子里伸。
他一口气憋住,差点上不来。
还好没让施富诚知道。
施翩才不知道施文翰在想什么,她晃着手里的仙女棒,颇感新奇,她没有玩过这样的烟花。
夜里风大,两人躲在一楼楼道里。
陈寒丘从窗户翻回家,拿了打火机出来,回来时施翩蹲成小小的一团,手钻在袖子里,只露出几根手指头,拿着仙女棒。
他蹲下身,挡
在她身前,挡住冷风。
“我要点了。”他提醒她,“别怕。”
施翩不满:“我才不会怕!”
陈寒丘垂下眼,小心翼翼地摁下打火机,一簇小火苗蹿上来,火舌卷过仙女棒顶端。
火焰燃烧,静待几秒。
原本平平无奇的烟花棒忽然窜出流星一般的光芒。
簇簇光芒闪亮,照亮施翩潋滟的双眼。
陈寒丘看着她新奇的神情,看着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脸庞,看着她抬头对他一笑。
她说:“陈寒丘,好漂亮。”
陈寒丘嗯了声,等她手中的仙女棒熄灭,他再点亮,熄灭后,再点亮。
这黑暗的小小的一隅,短暂地闪过璀璨的光芒。
施翩弯着眼,兴致勃勃道:“这时候应该许愿!”
她说完,对上少年漆黑的眼睛,她在看烟花,他却像傻子,一直在看她,眼底映着一簇光。
“许什么愿?”他问。
施翩慌忙闭上眼,嘀咕:“我奶奶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在这一年的凛冬,狭窄寒冷的楼道内。
施翩握着仙女棒,感受着燃烧时的温度,感受着他落在她脸上视线的温度,在心中悄悄许了个愿。
她想,她想——
永远和陈寒丘在一起。
最后一学期开学不久,东川入了春。
这日周末,查令荃脸色铁青地踏进施家大门,不顾众人阻拦,闯进了施翩的画室。
施翩坐在地上,拿着调色盘,慢吞吞地试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