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山踱步到树下,仰头看着那片暗影。
确实是暗影。
垂下来的触须软绵绵趴着,就好像有气无力那般,见着谢忱山回来了,稍稍晃晃,又啪叽落了下来。
谢忱山忍不住笑起来,对赵客松说道:“莫怕,先回屋去。”
赵客松对大师很是信任,见大师都这么说,尽管心中很是担心,却也乖乖回屋去了。只是不知怎的,他进了屋后,回身望了一眼小院中的仙音袅袅与暗影重重,这两种格格不入的气息混淆在一处的时候……赵客松真想封闭掉自己的五感,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
已然在树梢落下的谢忱山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屋内,敛眉轻笑。
“魔尊在怄气?”
他混不在意地在那摊软烂的暗影旁坐下。
赵客松在底下并没有看清楚,只以为是斜阳西下,才显得魔尊的身躯诡谲狭长,如同拍扁的虚影。可是从谢忱山这边望去,那勉强维持的人形却是有些古怪,虚幻的黑雾中藏着些许死气沉沉的触须,人族的外表只不过是花架子,底下皆是些望之生畏的扭曲模样。
谢忱山听到魔尊古怪的嗓音。
“怄气,是什么?”
谢忱山想了想说道:“最近几日我常出门,却不肯带着魔尊一起,魔尊心中不舒服,这便是怄气。”
魔尊的形态重新凝实了些,那张俊美的捏脸露出来,同时从黑雾中掏出了一动不动的鸮,淡定地说道:“那魔尊在怄气。”
谢忱山接过魔尊递来的鸮。
这鸮也确实如赵客松埋怨的那样,别说是叫唤了,就算是被魔尊吞了进去,也镇定得仿佛不过是换了个地盘睡觉。
只是炸着毛。
在谢忱山的怀里,鸮抬起只眼皮,似乎确定了是谁后,那眼皮子瞬间耷拉了下去。
情绪异常稳定。
谢忱山揣着鸮还没一会,一根触须蓦然穿刺过来。
那鸮好不容易发挥了一下作为鸟类的特长,猛地窜了起来,扑闪着翅膀飞到了更高处。
见鸮离开了谢忱山的怀里,那根触须又软绵绵垂了下去。
见谢忱山看过来,魔尊很认真地说道:“怄气。”
那执拗冰凉的嗓音听起来还有几分古怪的可爱。
谢忱山想。
哎呀,这可是有些不妙。
“咕——”
一声绵长奇怪的声音响起来。
就连在屋内的赵客松都听得清清楚楚,让他愣了片刻才蓦然反应过来,这岂不是鸮的叫声?
赵客松猛地推开了窗。
小院dú • lì的那棵古木上坐着一人一魔,而在他们之上的树顶,站着一只黑魆魆的炭球。赵客松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的鸮。
那鸮立在树端,扑闪着翅膀,咕咕叫了起来。
它飞起来,绕着魔尊的头顶一圈一圈地转着,古怪绵长的叫声中,时不时夹杂着几句,似乎是人族语言,却又不大相似的絮语:“咕咕咕——你——咕——要死了——咕咕——”
赵客松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那绵长诡异的叫声中,他急得窜出了窗户,一下子闪身出现在那半空中把胡乱叫唤的鸮一把捂住了鸟喙,急忙说道:“你在胡闹什么?!”
平日里,他想要鸮叫几句却死活都不乐意。
现在倒好,这又是在瞎叫唤什么呢?!
这还不如不开口呢!
赵客松落地,捂着鸮的鸟喙尴尬地说道:“大师,魔尊,你们别把这呆娃的叫唤放在心上,你们聊,你们继续聊……”
他同手同脚地退回了屋内,猛地把门窗都关上了。
然后赵客松视死如归地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屋外。
魔尊慢吞吞地说道:“刚才,吃了,不错。”
谢忱山失笑。
“要是吃了那鸮,牧之那孩子怕是会哭出来。”
赵客松面上不怎么显露,可是端看他那日夜抱着傻鸟的模样,也该知道他对养着这鸮还是上了心。
话又说话来,谢忱山这段时日频繁出门,也着实是有事。
诚如赵客松所言,谢忱山做事,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尽管面上看来,他来广夏州不过是无所事事,可若是当真无事,有怎可能在广夏州逗留了这么长的时间?
谢忱山道:“近来,魔尊身上的魔气,已经尽数都遮掩起来了。”
魔尊已然化为了人形,闻言,便也慢慢点头,伸出一只苍白细长的手,在残红落日下,根骨显得有些瘦削。
“今日,那剑修,不曾发现。”
谢忱山并没有去问那剑修是何人,只是淡笑颔首:“魔尊并非是不能够收敛,只是在往日的环境中并不需要如此。这广夏州是人妖魔三者的集聚处,在这里生存的妖魔总会比他处要多一些,我想,倘若魔尊在此走过一遭,或许也也能耳濡目染,学上一些。”
他用上了“学”这个字眼,又是否有些过于贬魔尊了呢?
实则不然。
因为人族便是这样一种擅长互相学习的种族。在彼此相交的过程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谢忱山自然可以直白教导于魔尊,可这样便只不过是一种教授,而无法让魔尊的眼中落入他物。若是魔尊的眼中只能容得下谢忱山一人的话,那永远都无法如魔尊所愿,做一个“人”。
单独的教授被谢忱山给否决了后,那也便有用这般大的环境氛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魔尊的做法。
当魔尊真的学会收敛的同时,也意味着他的眼中,总算融入了这世间的景色。
而不再是在高高遥远的云端,不知何处。
如魔尊极其偶尔会与赵客松搭话,如今日驱赶那试图靠近的剑修,那都是极小,极小,却是猛一大步的变化。
谢忱山在带领着魔尊览阅人间百态的同时,倒也曾经想过这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层面上的玷污呢?
在世间眼中是如此可怖的魔物,本质上却是如此懵懂无措。
谢忱山伸出手,摸了摸魔尊那顶扎满小辫子的头发,自从佛修帮着他打理完这长发之后,魔尊便时常宝贝着,不容得有半分的散落。
世上的事情,可真是荒诞有趣。
最是凶恶可怖的魔尊,却是如此空白。
而被人歌颂为佛子的慈悲佛修,倒是沾染了好一手算计谋划。
谢忱山轻声说道:“魔尊已经许久不曾进食,是已经不需要了?”
猩红的眼眸抬起,魔尊盯着谢忱山。
单手却盖住了肚子的位置。
“不饿。”
魔尊拧着眉,像是个人般在认真纠结着。
“饥饿,感,会有,却不再同,从前那么,难以忍受。”
谢忱山想。
就连说话的能力,也逐渐见长啊。
“那看来还是与之前观心镜中吞下的东西有关。”他道,“魔尊可有察觉异样?”
魔尊便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