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垂,云蒸霞蔚。
渐起的晚风将枯黄的野草吹拂得犹如金黄色的浪花,一层层荡开,直到视野的尽头。
几个黑点披着霞光从远处驰骋而来,踏过枯草,跃过累石,速度迅如疾雷,只几个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眼前。
“报!——将军。”
一个小兵几步小跑上前,单膝跪地,在热气腾腾的黑色战马前双手高高举起,“家书!”
霍惊弦抬手用衣袖沾了沾自己脸上的热汗,眉心微紧。
他垂眸看着那小竹筒,不消打开已经能预料里面大篇的笔墨不是写燕都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就是催促他回都。
霍惊弦十四岁离开燕都,随着他的父亲定北王到大周苦寒的边陲,从一个小卒做起,摸爬滚打十年。
他在这片大地已经成长为一颗苍天大树,又如何愿意回到那个虚华靡丽的都城做一颗任风雨摇曳的富贵花?
更何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父亲马蹄踏过热血染过,是他们霍家一手建立起的乾北军世代捍卫的。
他生来就应该握着大刀背着长弓,骑着最烈的马,巡在疆土的边缘,追亡逐北,挥洒热血去追随他父亲的遗愿。
而不是在朝与人争权斗势,尔虞我诈。
他可以死在沙场上,但绝不能死在弄权小人手中。
传信官伸着手,并不打算在他的目光之下识趣地退下,恪守他作为传信官的职责。
霍惊弦翻身下马,从他手里接过竹筒。
参将挞雷伸出胡子拉碴的脑袋,瓮声瓮气地问道:“将军,写什么了,写什么了?”
霍惊弦反肘推开挞雷的脑袋,打开指节大小的竹筒,抽出信。
“世子的家书,你好奇什么?”副将兼世子长随冯铮伸出脚勾住挞雷的小腿把他绊住,“明天我们就要拔营迁地了,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霍惊弦展开信,看了头几行就觉得脑袋有些胀,反手丢进冯铮怀里,“挑重点说。”
王妃的家书俨然是一本连续记载录,洋洋洒洒从都城举办了几场盛宴到府中院落墙角被狗刨出了一个小洞都面面俱到,精细入微,不厌其详。
以至于从定北王府飞出来的信鸽都比旁人家里的憔悴些,除了飞的路程较远以外脚上坠着的信筒都要比别家的扎实和沉重。
挞雷的视线随着那封信又落到了冯铮脸上,催促道:“将军让你快看!”
冯铮转过身用肩膀抵住挞雷蠢蠢欲探的身子,两手展着信纸,折痕显示这张纸叠了好几叠,承托着王妃沉甸甸的母爱和唠叨。
他一目十行,看了半响,终于找到了这一封家书的重中之重,讶然地挑起了左眉。
“世子!王妃说,又给您聘了一门高门贵女,是池尚书池家三小姐,陛下已经允诺王妃在中秋宴上为您赐婚。王妃还说如若你再不回去,就把世子妃给你送过来。”
霍惊弦牙齿正叼着手上的缠带解开敷臂,闻言眉头深蹙。
挞雷已经眉开眼笑道:“贵女好啊,贵女都长得像面人一样好看!”
“好个屁!”霍惊弦吐出衔咬之物,忽然愤懑于胸。
“将军,您不喜欢贵女吗?”挞雷手指比三,“您都拖了三个没娶了,这一个总可以娶了吧?”
冯铮把家书卷好放回原处交给传信官收起,闻言也一点头,跟着劝道:“再不娶,就真没有人愿意嫁您了,世子。”
“不嫁那正好。”霍惊弦黑湛的眸子里都透出一抹不耐。
他悠远的目光落在天上盘旋着的猛禽身上,“我有雪煞、翻星作伴即可。”
冯铮从旁边粮草官手上拿过一个记录的簿子,他边翻看着军中粮草的一边平静道:“翻星有绯云作伴,不过雪煞也确实该找一个同类了,不然传信官老向我偷偷抱怨世子您的雪煞袭击他的信鸽。”
挞雷点头如啄米,马上附和道:“是啊!雪煞也要找个伴了……”
两人边说边走,慢慢将霍惊弦落在了身后。
晚风还把那余音传来。
“……孤零零的,还怪可怜的。”
霍惊弦在他们身后,慢慢扯了一下唇角。
孤零零也好过死透透。
他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眉骨上的一道伤疤,那是他十四岁在燕都郊外濒危之际留下的痕迹。
于是他被带到了这里,所有的明枪暗箭也随着一道而来。
燕都那偌大的定北王府只剩下一位娴雅端庄且出生豪族世家的王妃,手无实权,也无人能触。
霍惊弦大步走进自己的主帐,边褪去身上湿漉的衣物。
他环顾打量起四周。
他不敢想象被送过来的人会作何感想。
燕都的高门贵女是那繁华富贵土壤之上用琼浆玉液悉心呵护出来的娇花,哪里吃得了边塞这些淡饭黄齑,受得了这卷地北风。
和他本就不是同路人,如何同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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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府后院里的蛙鸣虫叫声少了,中秋的凉意卷着落叶,扫去了暑日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