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虞摇头,“不一样,是我的错。”
挞雷蹲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冰凉的水让他浑身打了个抖,然而他还是无所谓坐着,并且伸手抹干脸上的水。
“每一次上战场,我们都是抱着最后一场的心上去的,可以说我们活下来的每一次都是踩在同胞的尸骨之上。”
“没有人会因此感到愧疚,有得只有更努力地杀敌,更努力地活下去。”
池虞咬紧牙关,战栗从心里升起,让她不住轻颤。
“就是我们将军,就是在他能独当一面之前也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但是老将军也没有给他时间去后悔和难过。”
“只有不断往前,才能对得起身后的兄弟同胞。”挞雷仰头看向雨连成一片,“所以世子妃您不用感到难过愧疚,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活着出去。”
活着出去。
池虞心里微微触动,手中的刀仿佛又有了温度。
那是霍惊弦掌心的温度,隔着时间与空间,逐渐传到了她的手心。
然而这种触动,并不能完全温暖她僵硬的身体。
因为他们连路都分不清楚,只怕越走下去,就会迷失得越深。
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歇,也有可能一直下到入夜。
挞雷或许还能撑,池虞这个身子决计扛不住这漫长的一夜。
要出去,谈何容易?
一道闪电在空中乍亮,阳光无法穿透的密林却被这道闪光轻易穿透。
积水的地面上反出一片境光。
——和一道道白芒。
其形如月弯钩,其光寒如电。
是北狄人的追兵,踏雨而来。
挞雷一把拽起池虞,他从怀里飞快摸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挞、挞雷?”
“这是末将最重要的东西,就托付给世子妃了。”
他话音刚落就把池虞往后一推,旋即义无反顾转过身。
“走!——”
池虞捏着手中的两件东西,脚步往后踉跄两步才稳住了身体。
她的目光落在挞雷如山一样的背影上,心里绝望,整个人仿佛就快溺亡在这场无尽的天河水中。
北狄人与他对峙片刻。
纷飞的雨落在双方的刀刃上,飞溅出无数的水花。
“活着!”
迟来的闷雷在天边轰然巨响。
轰——
它不是闪电,无法迅猛而来,但它是沉雷,虽迟却也不容忽视。
挞雷大吼一声,横起刀迎着刀阵冲了上去。
脚步一步步重重踏下,毫不畏惧地迎着不知道的未来奔去。
池虞脚步不由自主跟上前半步,忽然醒悟,又往后一退。
一步接着一步后退。
三步之后,她把牛皮纸塞进自己怀中转身投向身后幽暗的密林。
湿漉漉的衣服拖累着她的脚步,斜飞的雨丝刺痛着她的皮肤。
但是她无法停下往前的步伐,她只有跑下去,才可能活下去。
密林里的树长年累月无人干涉,自由伸展的枝桠像是重重叠叠的密网交织在她的面前。
她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处处碰壁,寸步难行。
只能硬生生挤进去,从缝隙里钻进去,从险要的利石上爬过去。
多难行走的路都不能阻止她逃离。
头上的珠钗不知何时已经颠落,掉在泥泞的山林小道上,压根没有人能听到它落下的声响,昂贵的珠玉被遗弃在身后,满头的青丝散落,湿腻地像是一条危险的蛇盘踞在她的后颈。
让她遍体生寒、寒毛卓竖。
忽然她头皮被扯住,像是有人大力抓住了她的头发,她惊慌失措地挣扎半响才发现是交叉的树枝勾住了她的长发。
将她宛若牵丝的人偶挂在了树下。
——我觉得有些不方便……
池虞突然想起霍惊弦的话,此刻她不禁也要赞同。
这头长发是她从小留到大,细心养护,视若珍宝。
就好比北狄人的蓄发,是勋章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所以,没有哪一位燕都贵女会轻易割舍自己的头发。
然而这一切在生死面前,皆变得不再重要。
池虞拔出短刀,迟疑片刻。
最终她还是咬紧牙关,用力稳住颤抖的手,然后偏过头,将刀刃自下往上利落一划。
刺拉——
她重获自由。
也顾不上回头,她把散回肩头的头发拨到耳后,拔腿继续往前跑。
在她的身后,宝石刀鞘静静躺在污泥之中,上面飘落了几缕乌黑的发丝。
唯有短刀被她紧紧握住。
春雨催长万物,春雷撼动人心。
她在这一瞬,变了。
*
霍惊弦带着人压着那齐卓尔来到枯骨林外。
“世子,里面地势复杂,岔路极多我们的人都不熟悉,恐怕很难在里面找到人。”冯铮把目光转到那齐卓尔身上。
“倒不如让那齐合罕给我们带路。”
那齐卓尔微微一笑,“这次恐怕在下就无法帮助诸位了,枯骨林这种恶心的地方,我也没进去过几次。”
“多翟在里面?”霍惊弦忽然开口。
那齐卓尔一耸肩,不否认也就是承认。
霍惊弦骑在马上,绕着林口转了几圈。
大雨将他也淋湿了,然而却仿佛是洗去了遮掩他锋芒的罩,让他整个人在雨中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刃。
带着锋利嗜血的杀气。
雪煞在天空盘桓,长声嘶呖。
然而它犀利的目光也无法穿透密林的枝桠,只能在空中搏击着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