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她继续作我的昏暗人生的灯塔,我是多么幸运啊!
终于,轮船离岸了,昏暗的天空星云闪烁,远处似乎传来隆隆的炮声。
我想像着未来的崭新生活,我们要去大海另一端的美国了,那个遥远神秘的地方。我人生的大部分光阴将在那片大陆度过。
再见,上海。
再见,我的故乡。
在经历了艰难漫长的旅程之后,我们全家抵达了美国。父亲在旧金山开创了新的产业,我们仍然保持着体面人家的生活。
即便在完全陌生的美国,甜妈依然要改变我的习惯和性格。
但她越是干涉我,我就越像我的母亲,这是她的结论。
她警告我,说我贪婪,从不满足,吃不够,睡不够。我就像个漏了个洞的米篮,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得不到真爱、美丽和幸福。
很不幸,她的话就像诅咒,而且准确应验在我身上了。
对于她的批评,我假装根本没有听见。能对甜妈起作用的就是面无表情,这常使她眼眉暴跳。我不在乎会受到什么伤害,我已渐渐长大了。我的腿不再打弯,我学会了忍住疼痛。我把最深的感情藏进内心,甚至都忘记是怎么存进去的了。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本该甜蜜温馨,然而却在今后的岁月变得悲伤的夜晚,甜妈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诅咒成真。
那是我进大学一年后,甜妈要我回家参加中秋节的聚会——中国人的感恩节。
父亲、哥哥们和我,还有很多远房亲戚,有的人来美国已经几十年,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了,也有的人最近才移民过来,英语说得很糟糕。我们在曼隆市一位表兄家的后院,坐下来欣赏八月十五完美的月亮。
我们拿着纸灯笼,里边点着蜡烛,向游泳池走去。
在水面的倒影里,我看见月亮出现了,像个金瓜而不是以前看惯了的圆盘。我听见人们正默念着什么,眼里满是幸福或悲伤的泪花。
我紧闭着双唇,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我和他们一样能看清月亮,甚至也感叹它美丽的光华,但为什么没有他们那样的感动呢?
为什么别人的感动比我多十倍?我是不是生来就冷酷无情?
这是我的致命伤:压抑自己的感情,为了让膝盖不再软弱。
我要去感受我想要的东西,我盯着十五的月亮,想象月宫里的玉兔和嫦娥,许愿自己能接受更多的情感。我期待欢乐和恐惧到来。我决定了,我已准备好了,正在期待、希望……
但可悲的是,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强壮的双腿竟然站得笔直。
中秋赏月的那个晚上,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感受不到这些美好情感了。
因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一位合适的妈妈。
妈妈会在你心里占据第一的位置,她告诉你幸福的真谛:什么是合适的分量,什么又是过分,什么东西会引诱你甚至伤害你。妈妈帮助孩子体验人生的第一次快乐。她告诉你什么时候放开约束,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妈妈使你认识到人生不同的美丽境界,其中蕴涵着无限的幸福,有些是如此强烈而浓郁,有些又是平淡而温馨。
不幸的是,我的成长过程中只有甜妈。那个女人想要把她的人生灌输进我的脑中——告诉我冬天有衣穿,要感到高兴;某个死去的小女孩不是我,应该感到庆幸……我被迫服从甜妈的指令,虽然厌恶却只能接受。
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感到失落和伤心,但没有像哥哥和继母那样号啕大哭。
我想我是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当然,我也曾经感受过男女之间的感情,但却体验不到人人都会有的那种深情厚意。
后来我发现了艺术。我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自然被一种我所能理解的形式表达出来,一幅画成了我心灵语言的译文。我不禁感慨:原来我还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可惜都在那些画里。我参观了一家又一家博物馆,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灵魂,还有我真实的感觉——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且是免费的。我的心和灵魂随着形状和图形而腾跃起伏。
于是,我开始收藏艺术品。惟其如此,我才能使自己的灵魂,与其他人的灵魂处在一起。
我欠艺术的债太多!
至于甜妈,她还是老样子,一辈子都自怨自艾。父亲去世以后,我让她住进我的公寓楼,请了一位管家整理家务,每天给她烧中国菜吃。甜妈从没抬过一根手指头,除非责备我或其他人挡了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