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飞,天地间都是白茫茫一片,寒风拂过,刮过丝丝刀锋和冷意。
眼前的花草被雪压得有点打蔫,谢拂本该做的,是伸手将它身上的雪推倒个干净。
然而此时的谢拂却只是看着它,沉静的视线落在它上面,将那白雪下的青绿枝叶看得清清楚楚,却始终没有入心。
他的眼里没有这盆花草,他的手也仅仅是无意识地触碰着盆身。
指腹触及被冰天雪地侵染的冰凉,不见半点血色,只有青白到几近透明。
是幻觉吗?
谢拂不觉得这自己精神力的强大还会产生自己都摆脱不了的幻觉,可有那么一刻,心里有个念头,希望它真是幻觉。
若是幻觉,那他多想想,或许也能多听听。
“谢拂?”在谢拂愣神之际,那声音继续开口,“你怎么不说话啊?又生病了吗?”
熟稔的态度,熟悉的过往,都让谢拂仿佛回到了去年,在去年的时候,那片雪便知道谢拂生病会不舒服,会不想说话,因此现在见谢拂不出声,便下意识以为他又生病了。
毕竟,去年的一切记忆,于它而言都十分清晰。
它像是刚刚沉睡,又在下一刻睡醒。
谢拂出神半晌,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需要给出一个回应时,才发现他的手已经被冻得僵硬。
他努力蜷了蜷手指,将它们握在掌心,又缓缓张开,反复多次后,血液重新加快流动,手指终于重新有了感觉。
“嗯……”
谢拂用鼻音淡淡道,他无意识地发出一道应声,可实际上,或许此时,他的大脑都未必理解那道鼻音的意义。
“生病了?那你快去煮姜汤啊,多喝点,就会好了。”小七还记得上回谢拂生病,就是这么干的,效果还不错。
它不知道生病是可以吃药的,它只以为生病喝姜汤就会好了,姜汤不行,那或许才有别的事可以治好。
被它这句话听得彻底回过神,谢拂抿了抿唇,这才恍然发觉小七刚刚问了什么,而自己又说了什么。
在不到秒的考虑中,谢拂轻而易举选择了最佳选项。
“一点点,很快就会好了。”
“不用担心。”
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让这场毫无预兆的迟来重逢变成了日常相聚。
仿佛曾经的分别从未发生。
仿佛之间那一年的空缺从未存在过。
时间带来的疏离感、分别带来的悲伤,尽数消弭于无形。
“真的吗?”小七关心地问了一句,哪怕一年不见,它依然如从前那般关心着谢拂的一点一滴。
“真的。”谢拂刻意放松了自己的嗓音,小七听着他的声音十分正常,并没有沙哑的感觉,也放下了心。
“那你也要小心啊,雪很冷的,冬天很冷的,我喜欢寒冷,但是你却不行。”小七的语气有些遗憾,遗憾谢拂与自己不同。
它从未怀疑过谢拂的话,从未觉得谢拂会说谎骗它,语气中淡淡的失落,也仅仅是因为谢拂不能跟它一起享受严寒的乐趣。
虽然遗憾,它却也喜欢着这点不同,因为这样的不同造就了谢拂,一个与它截然不同的谢拂。
“好。”谢拂继而又淡淡嗯了一声。
这回与之前并无明显区别的回应,却格外真诚。
“哇!”惊呼声传来,比刚才小七跟谢拂说话的声音还大了好些分贝。
“谢拂你快看!它们好漂亮啊!”不用谢拂猜,他都知道小七看到了什么,也不用谢拂听,就知道它的声音里充满了多少惊喜。
谢拂并没有回应小七的话,他伸手继续将面前盆中的雪扫个干净,才将它端起来,走向玻璃暖房。
可在来到暖房外后,谢拂又想起某件事。
他小心翼翼将手上的伞放在地上,不让上面的雪倾倒在地。
“你在这儿等我,我进去取个东西。”
是取,不是放,有了小七,那顺手一放,当真就只有顺手。
“我不能进去吗?”小七失落又疑惑地问,它好想去看看那些漂亮的花。
谢拂没有回答,可很快,小七就明白了谢拂为什么不回答。
在谢拂进门的那一刻,室内的空气瞬间涌出。
汩汩暖气扑面而来,扑在谢拂的大黑伞上,好在它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不过从面上拂过,却已经能让小七感觉到室内的情景。
那一定很温暖。
而温暖,便是它的葬身之地。
可那里有好多漂亮的五颜六色的花,一时间,小七对这间房子害怕又好奇。
为什么外面这么冷,里面还那么暖和?这屋里也没有烧火没有烧炭啊。
它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谢拂出来时,他还在外面站了片刻,才抬手重新撑起大黑伞。
他重新找来那个金边琉璃碗,如从前一般,将小七倾倒进碗里,并将碗放在院子里,让它自由接着飘散落下的飞雪。
一朵蓝色的角堇被放在碗中,瞬间变成冰天雪地中最明显的风景。
“好漂亮,谢拂,谢谢你!”
小七的声音听着就惊喜又激动,如果它有人形身体,此时必定正在围着这朵花翩翩起舞,歌颂它的美丽。
即便真实的它无法跳舞,它也兴奋地诉说对它的喜爱。
“它的颜色好漂亮,有点像谢拂你衣服的颜色!”
它说的是谢拂的毛衣,巧合的是,谢拂今天也没穿羽绒服,而是跟去年第一次见到小七时一样,穿了一件大衣,黑色的大衣跟黑色的大伞搭配在一起,相映成趣。
谢拂不置可否,他的衣服确实是蓝色,但是这片雪显然不知道蓝色之下还有细分,虽然都是蓝色,但二者之间却有着天差地别。
而在小七沉浸在收到鲜花的兴奋中时,它看着花,又看着雪,还忍不住去看那间漂亮又陌生的花房。
对,陌生。
小七似乎现在才恍然发现,自己之前并没有见过这间花房,而在它短暂的沉睡里,显然有些它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它定定看着花房,也不知看了多久,五颜六色的鲜花确实能令人心旷神怡,雪也是。
可再怎么心旷神怡,也无法为它解答心中的疑惑。
其实它并不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雪,但是有关于谢拂和自己,它总有些不愿意糊涂到底。
“谢拂……这个房子什么时候建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
谢拂原本恢复了些许血色的指尖重新白了一瞬,他睁开假寐的双眼,视线落在金边琉璃碗里,雪花渐渐堆积,那原本只有一个碗底的雪,如今已经有了一开始的两倍还不止。
谢拂的眼中除了雪还是雪,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其他任何身影。
这房子什么时候建的?
当然是在过去的一年里建的。
可它这话,显然是并不知道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之间还有这一年的间隔。
之前谢拂还在想,小七的熟稔将这一年未见的疏离打散。
现在他才明白,何止是打散,它是根本就没有这一年时间。
在它的世界里,或许它前一天消失,第二天便重新有了意识。
睡一觉,醒来还是谢拂在眼前,于它而言,他们或许从未分别。
这大概也是它重新出现后,便一直那么平静的原因,不知谢拂漫长的等待,以为世界平平无奇。
心里未曾怀抱希望地度过一年、等待一年的谢拂,也终归只有他一人在等而已。
谢拂的眸光映着雪花,又在雪花中微微闪动,微微抿唇,随后才淡声道:“那你又是如何回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
小七被问得一愣,此时的它,似乎才恍然想起,自己原本已经消失了,已经投入天地自然的怀抱。
可它又是如何重新苏醒,并出现在谢拂面前的呢?
小七想啊想,想啊想……想了许久,却依然没有半分头绪。
它的出生不由己,离开不由己,因果轮回,皆不由己,上天早已注定。
连苏醒后的世界,似乎都不与原来的记忆相同,这是它不曾知道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啊……”它茫然无措地回答。
“我只知道上次跟你说完再见后,自己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今天重新醒了过来,第一眼又看到了你。”
明明没有经过时间分别的是它,明明被天地优待的是它,可它看起来却比谢拂还要无措。
像个梦游的孩子,梦游时不知走到了哪里,醒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
“谢拂……我是不是也病了?”
它紧张地询问,似乎很担心自己生病。
对,人生病还能救治,可当一片雪病了,又如何治?别说是小七,便是谢拂也无法解决这样的难题。
谢拂方才再多的情绪,此时也被它的反应闹了个措手不及。
种种情绪消散,他看着眼前被金边琉璃碗盛着的,不知道是哪一片的小七,眸光不自觉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比起他撑伞出去时的波澜不惊,此时的他更添了几分烟火人间气。
谢拂无法抬手摸摸它的头安抚,甚至无法轻轻触摸。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语言上的安抚。
“没有。”谢拂道,“你没生病。”
小七松了口气,又惊喜说:“真的吗?”
“嗯。”谢拂声音淡淡,“你是雪,是天地间最纯洁的物体,不会生病。”
听到自己被这样夸赞,小七心中有些雀跃,还有些害羞,然而很快又重新浮上忧愁,“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的,又是怎么醒的。”
它依然很失落,好像自己被世界遗忘,唯有谢拂记得自己。
“没关系,不知道的也没关系,不记得也没关系。”
世上诸多事,又有谁能将每一件都看清?
“只要在你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那其他就无所谓。”
谢拂并不打算对小七给予什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