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驾,建平人。祖辈世领中兵,至驾,初入禁军,旋迁校尉,因功累至中郎将,后遇西夷叛乱,拜骁骑将军,为台州王游所败,下狱减死罪一等,遇赦而出,不复领兵,每思旧事,恨欲死。”
——《后周书·陶驾列传》。
许多生时显赫之辈,末了在史书上都无法留下只言片语,陶驾如果能看到身后之事的话,一定会觉得自己运气比较好,在史书上拥有一个列传。
他这篇列传的字数并不少,但一直到四十六岁为止的前半生,都只是被一笔带过的寥寥数语而已。
陶驾真正焕发出光彩,是在孝明皇帝登基以后。
孝明皇帝似乎是一个自带君臣相得光环的人,她经常对人说,自己能够很好的治理天下,是因为有大臣辅佐,而大臣们也同样认为,没有天子,他们就无法取得今天的成果,
——尤其是对于陶驾而言。
以为陶驾自己将要在耻辱中度过余生的时候,遇见了把他从谷底拉起来的天子。
天子在风雨飘摇之际,委任陶驾率领前军,重新踏上了那片带给他失败耻辱的土地,让陶驾用胜利洗刷了往日的耻辱,同时一跃成为了朝廷武将之首。
就在陶驾以为西夷之乱就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战时,皇帝又让他领兵东征。
他的功劳越来越大,仗打得很顺利,但陶驾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自己的精神还是那么振奋,头脑也没有糊涂,但身体却慢慢无法继续支撑下去。
坐在马背上的陶老将军吐出一口浊气,幸好,军中已经有了许多出色的年轻人,他再看护这些年轻人一回,等到小辈们成长起来在之后,就能返回建平养老,也算是没有辜负陛下的恩遇。
至于将军的名号之类,不过只是浮名而已。
他能时常出入皇城,面见天子,算是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时间过去得很快,天子平定四方后,开始着手修建新都,并打算把中枢移到南地。
陶荆:“陛下巡幸太康,父亲要跟过去么?”
陶驾放下手中的书,脸上是一贯慈祥的微笑:“我年纪大了,不想挪动。”
“可是陛下在太康……”
“正因为陛下去了太康,才需要有人守在建平。”
哪怕身边有仆役跟晚辈服侍,陶驾每天还是会擦拭自己依旧明亮的盔甲,他的一生堪称完满,但完满中中,依旧有着微小的遗憾。
自己若能晚生二十年,能够继续提刀跃马,为陛下征战四方。
如今他还能看到罗嘉国称臣纳贡,但再后面的地方,只怕就不能知道了吧?
十月,远在太康的天子给留守在建平的大臣家中赐了绒被。
绒被用禽类的羽毛制作的,比起棉被来说,更加轻软透气。
或许是新被子太温暖,陶驾晚上做了一个梦。
还是长兴十一年秋,但登基的却不是陛下,陶驾努力去看,只觉远处晃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每一张都离自己很远。
西夷还是叛了,陶驾瞧见自己给朝廷上书,为了让人注意,甚至用鲜血涂在布匹上,历数应对之策,结果只受到周围人的嘲笑。
“败军之将,安敢多言!”
建州世族李氏的人还把陶驾拎出来唾骂,指责他为一己之私,不顾江山社稷。
所有的景象明明如此恍惚,但那种痛楚却是如此真实。
陶驾觉得自己有时上了前线,有时又没有,但无论如何,而迎接他的,不是更深的耻辱,就是无足轻重的死亡。
西夷之乱只是一个开头,紧跟着的,是天下崩坏。
睡梦中,陶驾脸上流下了两行浑浊的眼泪。
*
作为嗣子的陶荆在外为官,留在家中的孙女陶路,一早去祖父的院子里问安。
陶路算着时辰,发现已经过了祖父往常起身的点,心中有些发慌,硬着头皮告过罪后,让人开了房门,发觉情况不妙,立刻喊了医生到府上。
在建平坐镇多年的陶太保生病了,他一直未能睁开眼,只是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喊着陛下。
陶路小心翼翼:“陛下如今正在太康。”
陶驾慢慢重复了一遍道:“陛下正在太康……”
陶路心中发急:“陛下去年春天就去了太康,今年还没回来,祖父放心,天子每年总得在建平待几日,等到时候,您自然能见到陛下。”
陶驾似乎还未完全清醒,陶路又重复了几遍,慢慢的,陶驾面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陛下在就好,陛下在就好。”
医生告诉陶路,太保年纪大了,人老了,就是喜欢多想,精神不畅,难免神思糊涂。
陶路觉得,祖父虽然嘴上说着不去太康,心中也是思念天子的。
十一月,皇帝回京,身体已经不行的祖父,居然一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拄着拐杖去郊外接驾。
陶驾如今的官职虽然是太保,但相见时,皇帝还是亲手扶着对方,喊了一句“老将军”。
天子细细问过了陶驾衣食情形,又让太医常过去他府上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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