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听见声音,悠然转向而来,“嘭”地撞上缸壁,而后又软趴趴地攀附在了玻璃上,也不知是不是疼了。
说来也怪,先前分明还有满满一缸呢。
这几天却忽然变得好小,就跟缩水了似的,团起来都没半条胳膊大。
一开始,柴悦宁还特别担心它缩着缩着就没了,现在看来倒还是有个最小限度的,不至于真的缩没了。
就是有一点,它好像变得笨笨的……
“你别撞这玻璃啊,会疼的。”
黑藤蜷缩起来,整个贴在了玻璃壁上,一副耍赖皮的模样。
柴悦宁手指往左边挪,它便跟着往左边动,柴悦宁手指往右边挪,它便跟着往右边动。
实验室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易书云端着盒饭走了进来:“你的午饭。”
说完,抬眼望向宽大的数据显示屏。
异变程度在缓慢下降,这几日过去,从百分之八十四,降到了百分之八十一。
易书云:“她很开心。”
柴悦宁:“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易书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反向异变的情况。”
她想了想,解释道:“我只知道,如果是寻常人类发生变异,异变程度达到百分之三十时,身体会产生轻微异常,情绪也会容易失控;异变程度到达百分之五十后,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形体变化,自我意识开始混乱,理智退化,体内野性复苏;异变程度超过百分之七十时,基本等同失去了人类的特征以及情感,而属于人类的记忆与意志,则会在最后百分之三十的异变时间里彻底消失。”
“所以说……大多情况下,刚失去人类特征的变异者开始伤人时,是还留存着一定记忆的?”
“至少研究结果是这样的。”易书云说,“它们往往什么都记得,但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柴悦宁一时哑然。
易书云端起盒饭吃了两口,抬眼说道:“你们基地也一定没有公布过这些数据,因为一旦公布,人们在击杀变异者时便要承受更大的痛苦,特别是面对自己熟悉的人,这并不利于基地执法……不过,对于现在的情形来看,公不公布都没有多大区别了,反正人一旦呈现感染迹象,就会被立刻击毙。”
柴悦宁握紧手里的筷子,小声问道:“就算是军方高层,也不会知道吗?”
易书云:“那倒不至于,至少在浮空城,校级以上的军官都是知道的。”
柴悦宁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易书云淡淡说道,“黑藤带来的全新生态一直在不断进化,随着那些异兽越来越强,它们对基因的摄取能力也会越来越强,地面出现类人的高智慧异兽是迟早的事。如果人类始终无法突破脆弱的躯壳限制,融入这个全新的生态,那么人类文明彻底消失在这个星球,也只是迟早的事。”
“戈博士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柴悦宁低声说道。
“他竟然会和你说这些,看来你在地下城确实很受重用。”易书云又说,“不过你肯定不知道,我们通过各种地面样本进行研究,初步判断地面生态如果还能以这种速度进化下去,不出一年时间,甚至可能更快,基地就会出现能够长时间高空飞行的异兽。”
易书云说着,笑了笑:“浮空城一开始的高度可没有这么高,为了避开飞行异兽所能达到的高度,我们可是上升到了耗能最高的高度。”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淡定得就像早已认命了似的:“如今我们是没法再高了,它们却还在进化。”
柴悦宁沉默地扒了几口饭。
她望了一眼水缸里巴巴地向着她的那根黑藤,不禁问了一句:“你们已经取样很多次了,有分析出什么吗?”
易书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明明已经失去了绝对稳定性,却还跟竖着铜墙铁壁似的让人捉摸不透。”
柴悦宁:“……”
易书云:“我真不想研究她了,但是很抱歉,除非她死了,否则基地不会允许我们放弃研究的。”
柴悦宁:“能理解。”
易书云:“也许有你陪着,她会不那么痛苦。”
柴悦宁:“我会一直陪着她。”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她相信褚辞能够听懂。
“易博士。”
“嗯?”
“如果末日真的到了,基地会给她一天的自由吗?”
“……”
“还是说,直到最后一刻,你们依然要守着她,期待从她身上看见人类的未来?”
“我不知道啊。”
易书云轻声说着,话语里压抑着深深的茫然与无奈。
***
对柴悦宁而言,守着那根小黑藤的日子,远比在外面空等要快上不少。
她在实验室里打了个地铺,每天都贴着玻璃水缸睡,只要从睡梦中醒来,就一定会看一眼那亮着幽幽绿光的大显示屏。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她别的没能学会,独独学会了怎么看异变程度和情绪指数。
柴悦宁每天都会往水缸里倒营养液,易书云说一天倒一次就够,但她就是要把一天的量分成三份,照一日三餐的标准往里倒。
一天三顿是人类特有的仪式感。
她才不要像研究所里的研究人员那样,把褚辞当做一个只要不死怎样都行的实验样本。
小黑藤最近长大了一些,不像一开始那么爱撞玻璃,异变程度也缓慢地降到了百分之六十几,这让柴悦宁感到十分欣慰。
六月末的一个下午,她如往常那般趴在水缸边逗着已经能往四周展开分枝的藤条。
旁侧的收音机里,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
“今日午间,外城三区遭受了级别不明的飞行异兽,异兽的突然来袭造成了一定人员伤亡,军方现已经将其击毙,该片区住民此刻正在接受感染检测。现在,让我们来采访一下三区城防所对此有何看法。”
“请大家保持镇定,不要慌张。”收音机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十分有力地沉声说道,“能够飞至基地浮空高度的异兽,五十多年来仅此一例,基地研究所会尽快对其进行研究分析,以最快速度找到它的弱点,并展开重点防范。”
在他说这些话的过程中,身后似是接连响起了几声枪响。
无情的枪声,是对这些话语最刺耳的讽刺。
柴悦宁轻声感慨着:“如果我不知道真相,再过一段时日,等到末日降临,应该会和许多人一样,死得糊里糊涂吧?”
“你说,人类会走到末路吗?”柴悦宁问道,“如果人类穷途末路了,你是不是就自由了?”
话音刚落,她愣了一下,不自觉抿了抿唇,掌心轻轻覆在冰冷的玻璃之上,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你自由那一天,我又在哪儿呢?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还能像从前一样,和我说说话吗?”
水缸里的黑藤没有回应她,只是安安静静攀附在那玻璃壁上,近似本能地向她的掌心靠近。
“其实这样也好,他们不会伤害这样的你……”柴悦宁轻叹着苦笑了一声,“什么时候我要能带你走就好了。”
可惜,她并没有什么本事,能带着浮空城最重要的样本偷偷离开。
所以她只能留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地陪在这个样本的身旁。
时光匆匆,转瞬已是八月。
褚辞的变异程度已经降至百分之四十七,但她依旧还是一根藤,除去大了点,更活泼了点,便再没有什么变化。
浮空城自从第一次受到飞行异兽袭击以后,那种飞行异兽出现的频率便渐渐高了起来。
这些异兽,有时是单独袭击,有时是三五成群。
无论外城还是主城,只要受到了异兽袭击,就注定要在阵阵打向自己人的枪声中结束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易书云说,这一切暂时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是这个“暂时”能够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十分安静的研究所,忽然响起了无数惊呼之声。
柴悦宁站起身来,向着dòng • luàn的源头跑去,还未赶至现场,便听得阵阵枪响沉默了众人。
一个研究人员变异了,她在发生变异之前,跑到了研究所的天台上,异变过程恰被巡过此处的无人机监控拍到,军方及时赶到,所以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柴悦宁见过她,她也有资格进入秘密实验室。
看得出来,这位研究人员并没有来得及完成自己的异变。
她那副扭曲得不似人形的身上,生出了一双没有皮毛的肉翼,明显为近日里基地出现的飞行异兽所感染。
但是很多人都可以证明,最近这段日子里,她从来没有靠近过任何曾经遭受异兽侵袭的地方。
为了查清此人异变的原因,军方翻遍了她的分配住房,以及她常待的办公室和实验室。
可笑的是,他们在这位研究人员的dú • lì实验室里,翻出了一支藏得很深的,里面仍有残留注射物的针管。
经研究所检验,那支针管里残留的注射物,就是从飞行异兽身上提取出来的基因融合试剂。
这里太绝望了,知道得越多也就越绝望。
可惜,绝望催生的翅膀,并没能带她逃离这座囚笼。
柴悦宁望着屏幕上那段监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许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是想要离开这里……”
“失去意识之后就不一定了。”易书云说,“猎食人类,是每一只异兽的本能。”
说罢,转身离开了光线昏暗的监控室。
柴悦宁沉默许久,跟上了她的脚步。
这个世界好像烂掉了,每一个人都在等待末日的审判。
或许,只有她的等待,与所有人都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但是是六千!这个世界,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