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南昼以后,她们两人终于算是好好见了一面。
叶鸢捻去从季莼身上取下的那片飞灰,转头瞥见季莼眨巴着蓄起水汽的大眼睛,似乎又要落下眼泪,而她正想出言安慰时,却是季莼先开了口:“叶鸢,我们一起逃跑吧。”
叶鸢不由得失笑,忍不住逗她道:“你说我们跑到哪儿去?”
“我们不能去桑洲,我知道剑君就住在桑洲。”季莼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但其他几洲也不好,那些地方或许也有仙门虎视眈眈,要对你不利……不如我们逃进荒海吧!”
“荒海?可是我们并不是两条鱼呀?”
“我们可以划着小船去!”季莼急忙道,“我们划上一个月、两个月,总能找到一座无人的荒岛,然后我们就住在那里,让谁也找不到我们。”
她的语气是那样情真意切,叶鸢也渐渐收起笑意,专注地听着她的话。等季莼阐述完这计划以后,叶鸢才出声道:“季莼,这样大约是跑不掉的。”
季莼愣了一下,叶鸢继续说道:“我们划着船,一年也渡不过半个荒海,但剑君却能瞬息越过重重山水,从东明山到洛书岛来。莫说荒海,只要仍在此界之中,就没有他无法抵达之地。”
季莼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却仍然倔强道:“叶鸢,就算你过去曾是剑君的道侣,但他也早就杀过你一次了,剑君为何不肯放过你呢?难道他真的相信你要害人吗?”
“他并非是不肯放过我,而是不肯放过自己。”叶鸢说,“季莼,我过去对他犯过错,如今我知晓了他的情形,实在不能再抛下他不理,另外,我暂且守在他身边,也能阻拦他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如果我不像如今一样孱弱无力。”季莼强忍着眼泪问她,“如果我今日像剑君一样强大,我是不是就能替你分忧,就能不让他将你带走?”
她与叶鸢相识于南昼城中,那时她们都是花骨朵儿般,很小很小的小姑娘。
季莼并不是没有察觉叶鸢的与众不同之处,但她那时懵懂,以为天只有南昼城头顶的这一片大,她喜爱叶鸢,也很依赖她,但叶鸢却不是和她一样的小小蓓蕾,她向云霄而生,早已在天际开出灿烂的繁花。
当叶鸢的背影逐渐远去的时候,季莼有过艳羡,但她也看见了高处叶鸢为自己抵挡过的狂风骤雨,于是季莼开始对自己的无力感到不甘和悔恨。
如果她也能生长得高一些,快一些,坚韧一些……
“季莼,不是这样的。”但是叶鸢说,“就算你今日和剑君一样强大,我也会走,因为是我自己决定了要走。”
“叶鸢,你怎么能这样说?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季莼伤心极了,眼眶红红的,“是不是我本也不该来这里见你?莫非我想为你做什么都是徒劳么?”
“我很高兴你来见我,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叶鸢真心实意道。
“季莼,若说我期待你做什么,那我只期望你能好好的。”
“我比你多活了好几百岁,你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我理应就是要保护你的。但在过去,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曾受过别人的保护。”
叶鸢轻轻握起季莼的手,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经看见了这稚嫩花朵将坚实的根深深扎入地底,茁壮地生发起来的模样。
“只要你好好的,终有一天,你也将变得强大。到了那时,你同样不会吝惜臂膀,去为那些更柔弱的人们遮蔽风雨,这样便十分圆满、十分足够了。”
季莼凝视着叶鸢,在这一刻,她真想向叶鸢许下承诺,但泪水已经快要夺眶而出,所以季莼只能转过脸去,让眼泪偷偷滚落进树影之间,不让对方看见。
流掉那几滴海水般苦涩的泪珠,季莼觉得身体好像都要变得轻盈起来,她再次望向叶鸢,想最后抱一抱她,但忽然有一阵暖风将她拂开,叶鸢惊讶的脸庞在她视野中越来越远,然后季莼就跌进了树丛中,几株绿藤接住了她,将她轻柔地放在地面上,季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在自己原先所站的地方看见了凝澜仙子月轮般清丽的身影。
谁能想到那位洛书岛主、青巽掌门、天下无人不知的第一美人竟然也会爬树,她故意站在那里,冲季莼笑了一笑,看见她目瞪口呆的神情,才满意地转过身,跃进了小楼中。
一到叶鸢面前,凝澜仙子就抱怨起来:“小姑娘就是烦人,道别的话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说完,真真是心中有道不尽的情长。”
“……我看你还不如小姑娘。”旁观全程的叶鸢表示,“小姑娘都不会做这种欺负人的事。”
“欺负自己的徒儿怎么能叫欺负!”燕珂理直气壮,“再说了,我还有话要对你讲呢!”
叶鸢点了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凝澜仙子敛去玩闹的神色,问道:“此去东明山,依你所见,颜思昭与无霄一众人等会不会对你不利?”
“我想不会。”叶鸢说,“我相信百里师兄和琅师姐的为人,至于思昭……我也有些事要慢慢与他说。”
“我明白了。”凝澜仙子点头道,“若是如此,你现下去东明山是最好的——要攻上东明山,丹鼎门主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叶鸢侧过脸:“洛书岛呢?青巽会不会受我所累?”
“洛书岛地处偏僻,毗邻大荒海,自成一套灵脉流转之形。此外,洛书阵盘借势荒海,易守难攻,如今荒海秘境流落到别处,那些习惯了高山灵脉的山门更加不至于将主意打到这里来。”凝澜仙子坦诚道,“但你若留在洛书岛,我的确没有十成把握令青巽不受我的决断连累,也没有十成把握能护住你。”
“这样便好。”叶鸢颔首,“我也的确要回去一趟,到东明山寻一些东西。”
“叶鸢。”凝澜仙子却忽然说道,“你会怪我吗?”
“我不会怪你。”叶鸢回答道,“如果你感情用事,耽误了应承担之责,我才要怪你。”
她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对凝澜仙子微笑起来:“我此行都一一看见了,燕珂,你把洛书岛照看得很好。”
若是几百年前,叶鸢对她说这样的话,那她是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将叶鸢留下来的。
哪怕是今日,那一句话也已经冲动地涌到了舌尖,但燕珂摸到腰间的剑,终究是选择了那条不负“凝澜仙子”之名的道路。
同样地,她知道叶鸢此时将要前往的远方,一定也是她道心所向之处。
“……那小姑娘以为修为再高一些,今日便能伴你同行,实在是天真得可笑。”燕珂寂寥地垂下眼眸,“人活得越久,缠连的因果越多,更难以抛下一切,只为一念而去。”
叶鸢正要说话,却被凝澜仙子的指尖贴住了嘴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鸢,毕竟我不是季莼那小丫头。”燕珂对她笑道,“我活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人各行其途,谁也不能永远陪伴谁——我知道我们相遇相识便已很好,这一次在洛书岛重逢更是意外之喜,纵然擦肩而过也该满足……我都知道,叶鸢,不用你教我。”
她笑着说着,忽然落下一滴泪。
“但是叶鸢,这次你又要前往何方?你将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敌人?我知道不应心急,待时机成熟时,你也许会告诉我……但你丢下我的那五百年太长了,也太凄楚了,我实在不敢想起,又不敢不想起,我怕这次一别,会真的成为永诀。”
叶鸢环住燕珂的肩膀,两人的身份年岁仿佛忽然被倒转过来,凝澜仙子反而成了藏在她怀中抽泣的小女孩,叶鸢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边温声说道:“你怎么哭了?燕珂,你不是说你不是小姑娘吗?”
“这几滴眼泪算得了什么?这五百年来,我掉的眼泪可填荒海,我恨不得你通通看见。”
“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叶鸢认真地说道,“我答应你,这次我再不为谁舍去性命,你千万要信我这一次。”
“真的么?”燕珂问道,“你还会再来洛书岛见我吗?”
“会的,只要诸事平息后,还有一个风平浪静、天朗气清的日子。”叶鸢说,“只要有那样的一天,我一定会到这里来看望你。”
燕珂久久地凝望着叶鸢的面容,从那双眼中确认了这个承诺。
她的脸上犹带泪痕,却已展露了笑容,美得令叶鸢也不禁动容。
“好,那我便镇守于此,守护这一方清平。”她说,“若有晴空映海,我就到沙岸眺望……”
——“等你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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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莼坐在琼棕树丛中,望着那座小楼,发呆了很久。
凝澜仙子的脸冷不丁地出现在她上方,她差点要以为是有一只很大的鸟儿挡住了她的视线,看清那张美丽的面孔时,季莼几乎吓得跳起来,果然招来了青巽门主的取笑。
“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季莼?”
“门……门主。”季莼眼巴巴地看着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叶鸢今日就要走吗?”
“大抵是今日吧。”凝澜仙子说,“等颜思昭那厮……等剑君归来以后,无霄门人就要启程了。”
季莼的眉毛委屈地纠成一团,小心地再问道:“那弟子能不能,和无霄门人一同……”
“自然不行,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弟子啊?”凝澜仙子毫不留情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心,“从明日起,你休想再躲懒,为师要亲自教导你修炼,等叶鸢再来,定要把她吓得认不出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