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在灵雾峰才驻足片刻,想起的却是与朝宁山有关的往事,这让她不由得联想到如今的朝宁山,叶鸢是知道她走后朝宁山就被颜思昭毁了的,但如今它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她却还没有亲眼见过。
朝宁山原本就挨着灵雾峰,想要此时去看一眼朝宁山倒也不难。叶鸢身随心动,向灵雾峰与朝宁山相对的西面走去,然而情形与她所想的不同,如今的灵雾峰已无法清晰地望见朝宁山,两山之间不知为何立起了厚屏障似的结界,叶鸢往外看去,只能隐隐见到团团云翳似的岩影,于是她索性御剑而起,向朝宁山飞去。
在穿过结界的一刹那,叶鸢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力,这股力量强大而紊乱,如千万道狂风被强压至一点,不堪重负的空间自那极其沉重的一点开始坍塌,外扩为一团遮天蔽地的飓风,吞噬着行经之处的一切。
在飓风团即将击中自己之前,叶鸢的剑流云般回转,将她带离飓风的轨迹,行动之中,叶鸢发觉此处不仅灵流紊乱,连重力都十分异常……叶鸢暂且停在一块浮石上,抬头望去,只见飓风团之外,漫空碎岩缓缓游移,犹如数条交错的陨石带,环绕着异象的中心。
在狂风、沙砾和陨石带的中心,是一座隐入云霄的巨大山体。
那山体被黑暗笼罩着,宛如一副嶙峋的焦骨,在漫长岁月的洗磨下,连死体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但在这涣散之中,纵贯于山体中央的一道剑痕却无比分明。
那道伤痕正是这座山的死因——有一把剑曾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它切裂,而在它毁灭后的几百年中,迸发于那一剑中的悲恸和狂怒依然不肯散去,长久地烙印于此。
“朝宁山。”叶鸢注视着这幅景象,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这是朝宁山。”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如今的朝宁山被束缚于结界之中。它已全然看不出过去的模样,而是成了一处极其危险的陵墓,当时颜思昭斩下的一剑太过强大,以至于残余的剑意滞留不去,成了固执地游荡在朝宁山废墟上的死灵,让人分不清它是想摧毁这一切,还是守卫这一切。
在归途中,叶鸢对颜思昭说,要他还自己一座朝宁山。叶鸢说出这句话其实并没有十分的真心实意,恐怕颜思昭也知道这一点,但那时的她没有想到,朝宁山竟然是这样一幅情形。
正在叶鸢隐隐懊悔时,结界突然出现了一道裂隙,白衣的剑君恰在此时踏入了这座陵墓。
比起叶鸢惊讶的神情,颜思昭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仿佛早已知晓她会在这里。
剑君的双唇紧闭着,似乎并不打算对面前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景象作出什么解释,叶鸢却做不到一言不发。
“我没有想到朝宁山毁成了这样。”叶鸢看着他说道,“我不会再要你还我朝宁山了,毕竟这样的一剑,既然落下,就决计不可能再令原有的事物复原……”
“为何不可。”
颜思昭说道。
他抬起了右手,但他的手中并没有剑——在找回妻子以后,却邪残剑就被他抛落在了大荒海中——颜思昭仅仅是微抬起指节,剑气已满盈得几近流溢。
今日他的剑已不需要依附于剑形,一段枝蔓、一片飞叶可以做他的剑,一截流风、一颗沙砾同样可以做他的剑。
颜思昭发出了无形的一剑。他以今日的这一剑,去与自己旧日的那一剑抗衡。
而事实上,此刻的剑君也早已不是旧日的自己能够比拟。
如今颜思昭的剑究竟到了何种境界?这是叶鸢也感到好奇的问题。
她下意识打开天目,紧紧追随着这一击。
和劈斩开朝宁山的一击相比,这道剑气实在是简素极了,它非但没有引动异象,甚至难以被肉眼觉察……直至它击中被飓风包裹的乱流核心。
瞬息之间,狂风呼啸,灵流奔走,强光绽裂,这道剑气在搅碎了风眼后刺向长空,将云翳一荡而净。
先是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裂隙间洒落下来,动荡渐渐平息,狂风的余波承着碎岩与沙砾缓缓降下,然后静谧的细雪悄悄飘落在朝宁山上,轻柔地抚摩着□□的山岩。
叶鸢抬头望向被光晕拥入怀中的朝宁山顶,似乎正如颜思昭所说的,在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一剑以后,朝宁山终于找回了它过往的平静……但叶鸢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站在细雪和光尘中,指着朝宁山上深深的一道豁口,转过头对剑君笑道:“虽然你这一剑很好,但是你看,它还是裂成了两块儿,并没有恢复原状。”
叶鸢想了想,又说道:“但这好像也不要紧,大不了就假装朝宁山从来就有两个山头,我们分别在山头上建起小屋,各占一处……”
颜思昭的神情终于出现了波动,一丝不知是羞赧还是愠怒的薄红浮现在他的面颊上,令这霜雪似的剑君一下子活了过来。
剑君冷冰冰地说:“不准。”
此时他身上总算浮现起过去那个颜思昭的影子,叶鸢笑得差点滚进雪中,剑君则抿紧唇线,转身便向被劈裂的朝宁山走去。
叶鸢眼角还带着笑泪,也不得不急忙追上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覆雪的山岩上,一面追着那人,一面从地上抓起雪团砸向他的背影。
“喂、喂!颜思昭!你去哪儿?”
剑君任由雪沫溅在自己的袍角上,依旧头也不回:“我去将朝宁山恢复原状。”
“你今日就非要与朝宁山过不去么?”叶鸢简直又要被气笑起来,“站住,不准你去!”
她又弯腰下去,用双手拢起雪团,她心想这下一定要砸中这剑君的榆木脑壳,不知不觉就团了个硕大无比的雪球,但就在叶鸢举起雪球,正要扔过去时,脚下却忽地一滑。
修真者没有被雪滑倒的道理,但颜思昭偏偏转过身来,叶鸢在这刹那间对上他的双眼。
仿佛重重迷雾顿开,过去连天目也不曾探知的、深藏在那束沉默目光中的一切在此刻对她表露无遗,叶鸢心中升起奇异的感受,她忽然领悟到若自己在这时对颜思昭伸出手,颜思昭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
在发觉这件事的瞬间,叶鸢的指尖动了一下,然后她的确抬起手来,却不是在等候被他握住——先是一缕风划过叶鸢的指缝,随后是涌动的灵流,须臾之间,她的指尖搅动起汹涌的剑气,恰如方才颜思昭发出的那一式。
剑气成型的一刻,蕴于剑君击碎风核的一击之中的剑意终于完全被叶鸢消解,她沉浸于不是用剑器,而是用身体亲自驭使剑气的奇妙体验,无暇去注意脚下陡峭的雪坡,也忘了顾忌自己正向后倒去的躯体。
也许作为一名修士,被积雪滑倒而跌下山去是件惹人发笑的事。但叶鸢想,自己所做的不像修士的事早也不仅是这一件了。
她没有学会清心寡欲,也无心追求至理……这也倒罢了,那千千万万仰起头来,渴盼着天梯有一天能为自己而开的修士,又有谁能想到,这满眼红尘的目光短浅之辈竟然为了保护那些本就该被舍去的因缘际会而与天道为敌呢。
所以便跌下山去吧。
正当她产生了这个念头时,颜思昭却握住了她的手。
但他并不是将她拉回身前,而是随她一起倾倒下来。
他们就这样一路滚下山去,在这原本洁白美丽的场景中留下一大片突兀的狼藉。最后,两人躺倒在雪脊的平缓处,叶鸢从颜思昭怀中支起半个身子,如小雀般抖了抖灌在衣褶中的冰粒子。
颜思昭静静地看她,任由自己的银发散落在雪地里,却伸手拂去她黑发间的雪屑,于是叶鸢也低下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连心跳都要交融在一起,似乎百年前的隐瞒、欺骗、抛弃、痛楚和悲怆都在这怀抱中消弭。
但叶鸢知道,并非如此。
绝非如此。
“我今天本来想再对你撒一个谎。”叶鸢说,“我想假装亲近你,然后趁你不备,侵入你的冥想境……我有七分把握能得手,思昭,你觉得呢?”
颜思昭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叶鸢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其实我随你回东明山,本来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我觉得你如今如此强大,若心魔失控,恐怕再无人能制止。所以我进入你的冥想境,是想防范于未然,先把这心魔消灭。”
颜思昭又点了点头,看上去仿佛也并不是非常惊讶。
“原来你真的已经习惯我说的谎了,思昭……”叶鸢喃喃道,“我如今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我自己分明有那么多无法舍弃之物,为何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强求你斩断羁绊呢……”
她不自禁地微微打开了双臂,似乎想要环过颜思昭的肩,就像去拥抱一个在荒原里迷失了很久的稚子,但叶鸢终究没有这么做。
“如今我已和过去有了很多不同。思昭,我知道这些日子里,你也有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经历,发生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改变。”叶鸢说,“我很想把我的见闻一一说给你听,也很想知道你在这百年间的故事——我依旧打算消灭你的心魔,但或许由你亲口来说,更容易找到应对之策。”
“所以,为了向彼此袒露真心,我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忽然有一阵急风卷过,骤而厚重起来的雪幕模糊了两人的身影,等到这阵风远去,这两道原本相依的影子已在寒英飘摇中分离。
颜思昭望着朝宁山,贯穿朝宁山的那道伤痕依旧醒目,也许正如叶鸢所说,那样的一剑落下以后,已无法再使它恢复如初。
不仅仅是颜思昭,叶鸢也正在凝视着这座诞生自她的傲慢与错误的废墟。
终于,叶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后转过身去。
“既然你我都诚于剑。”
背对着朝宁山,叶鸢握住了手中的剑柄,勾起唇角。
“颜思昭,我想与你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