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把好剑,却不是叶鸢前世用过的那柄霜戎,也不是后来的那段龙骨。
她又偏过头去看云不期的剑,随即发现他在这个梦境里所持的佩剑也不是断星。
叶鸢没有御空而起,而是又将剑收回了鞘中:“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要找的那件东西原来就在我自己身上,小……”
她想了想,改口道:“师兄。”
在叶鸢说出“师兄”二字之时,云不期忽而感受到了一阵奇异的战栗。
仿佛有一道剑光霍然洞穿了他的胸口,积郁在他心中的淤血刹那流尽。他所见的世界从未如此明朗而清晰,但当他因为这怪异的感受微微有些彷徨起来时,又有一个声音说服了他万物原本就该是如此。
他望着叶鸢的面容,不禁产生一瞬的恍惚。这样的注视似乎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云不期却回忆不起那时都是怎样的情形……他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手中之物微凉的触感顿时将他拉回当下的境况中。
云不期突然想起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支发钗。
这支发钗已经被他握了很久很久了,但他直到这时才想起了这件事……又或者是,直到听见叶鸢喊的一声“师兄”,他才敢想起这件事。
叶鸢见对方久久没有回应,忍不住歪头去瞧他的神情。举动之间,有一缕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云不期在此刻伸出了手,将这缕发丝拂到少女的耳后。
他的动作如蜻蜓点水,快得像一朵花才刚刚绽放,就害怕泄露春色般合拢了瓣萼。
一朵花的沉默却无法阻碍天时斗转。
叶鸢抬手摸了摸那缕头发,再看向面前的少年剑修时,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云不期没有直视她的双眼,但他胸中那块将真心封存起来的坚冰却在无可挽回地缓缓融化。
叶鸢听见他说——
“我有一件东西,一直想要赠予你。”
那双从初次见面起仿佛便只握过剑的手,将一支青色的发钗递到了她面前。
过去也曾有人将发钗赠予叶鸢。
凝澜仙子送给过叶鸢发钗,各式各样,装点着海珠贝母,那是她喜欢将叶鸢打扮漂亮,更希望叶鸢一见到洛书岛风物就能想起自己。
颜思昭送给过叶鸢发钗,那支红色细钗被他亲手簪在叶鸢发间,就像用一滴执拗至极的烛泪缳住了她的满头青丝。
现在,云不期也送给她一支发钗。
这支发钗像一条萌发在春日中的新枝,稚嫩而柔韧,坚定地向阳生长。
叶鸢从发钗上移开目光,对云不期说道:“……你这次不该转过头不看我。”
那少年映入雪中的影子微微摇晃,接着,叶鸢看清了他的双眼。
“原来如此。”叶鸢笑道,“这样我便不会弄错了。”
在那双眼睛中,她读懂了对方的心意。
叶鸢抬起手来,轻轻搭在发钗的一端。
“我若是你的师妹,自幼与你一同在东明山修习,说不定一见就会喜欢上这支发钗。”
她稍稍用力,将发钗从云不期手中缓缓抽出。
“但是……”
在将要完全取走那支发钗前,叶鸢的动作忽而顿住,她抬起眼来:“你可想好了,小云,如果戴上这支发钗,那我就无法簪上南昼城的芙蓉花了。”
云不期的双眼倏尔睁大,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池中的石子,将幻象猝然击散。
他想起了一支芙蓉,这支芙蓉生长在水国中,盛放在南昼城虚假的天空下,被一名少女摘下,随性地簪在鬓边。
那是叶鸢送给自己的发钗。
蜃虫的诡计爆发出垂死挣扎,两股力量挟卷着两种现实撕扯着云不期的冥想境,南昼城的飞花、大荒海的巨浪席卷向东明山终年寂静的雪峰。
幻境赖以建立的基点被戳破,地面迅速崩解,云不期从裂隙中跌落,身后是雪渊张开的巨口。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好在叶鸢的行动比下一个瞬息的到来还要快一些。
她当即抽出剑,纵身一同跳进雪崖。
云不期在飞雪和碎浪中不断下坠,目光却无法离开那个追逐他而来的人。
他短暂地失去了对冥想境的控制,因此幻境此刻只受蜃虫的驱使,它将东明山的每一粒雪、南昼城的每一瓣花、大荒海的每一朵浪都化作刺向叶鸢的刀锋,但整片天地的阻碍也无法让她的速度延缓半分。
在云不期的视野之中,她不断地靠近,身形也在不断变化,从南昼城簪花穿纱的白鹿女,到站在仙门大比擂台上迎击漫天修士的御剑者,却在向他伸出手时忽地变成了一个不为自己所熟悉的陌生女子。
在看到女子的发簪时,云不期倏地意识到这是曾作为剑君道侣的那个叶鸢。
云不期没有怨恨过际遇。
他很清楚自己背负着与生俱来的罪恶,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拥有着什么。
从无霄掌门到弟子,东明山的每个人都待他以信赖和亲厚,而他的师尊、那个被誉为剑君的强大修士授他剑术、教他立道,为他开辟出一片过去未曾设想过的玄妙境界……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感谢今生的幸运,也正因如此,在心中大逆不道的欲念滋生起来时,他才会感到如此痛苦。
云不期避开了叶鸢想要捉住他的手。
“叶鸢。”他对面前的女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分明是因为你的一滴心血,我才能拥有今生,而我竟不甘于此。”
“我想要我们一同降临于世,这样你就不再有我无法触及的过去,我就能够将未说出口的话告诉你。
“说不定我是故意踏入了蜃虫的幻境,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赶来,会在此听见我罪孽深重的妄语。
“叶鸢,我无法再……”
“云不期。”叶鸢打断了他,“如果我生来就是你的师妹,那我或许会在你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你也不必为现在的立场困扰,但我们曾一同经历过的一切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我们前生就因彼此死过一次,就连你我手中所握的那把剑,都不会与现在相同。”
幻境褪去,佩剑断星重新回到云不期身边,这柄却邪残片所铸之剑曾淬过叶鸢的心头血,而叶鸢所持之剑也渐渐露出它的真实面目,那是魔龙赠予给她的一段脊骨。
云不期未能送出的那支发钗在这时从他袖中滚落,坠向深谷,触及雪浪的瞬间便粉碎,而叶鸢紧紧抓住了云不期的手。
在两人双手交握之时,叶鸢的形貌变回了当下的模样。
她似乎总是如此,不论立场和身份如何改换,叶鸢向来只是叶鸢本身而已。
冥想境的动荡此时达到顶峰,蜃虫发起最后一次反扑,但那少年化作了黑龙,龙火如雨降临,将冥想境涤荡一清。
叶鸢乘在龙背上,驾轻就熟地握住龙角:“蜃虫的魔气敌不过你,马上要逃回本体所在,我们得追上那团魔气。”
黑龙以长吟回应,向天顶飞去。
龙与少女离开了冥想境的边际,在宛如寰宇的虚空之中航行,前方逃窜的蜃虫魔气留下彗尾一样的踪迹,追随着这道踪迹,他们找到了一轮发光的月茧,那正是蜃虫的冥想境。
“这里是冥想境存在的空间,我叫它冥想宇宙。”叶鸢俯身对黑龙说道,“所谓‘宇宙’……就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但是有许多星星的地方,在冥想宇宙中,冥想境就是这里的星星。喏,你看。”
她指向月轮般的蜃虫冥想境,在那月轮四周,散布着许多闪烁的光点,一眼望去,确实恍若星星。
但若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月轮中伸出了许多细丝般的触角,正在吸取着周围星辰的力量,这是蜃虫在吸食修士的神魂。
那些修士的冥想境已经十分虚弱,用温和的手段逐个去将他们唤醒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叶鸢离开了龙背,漂浮到黑龙身前。
先是她的身影映入了金色龙目,不知什么时候,连手指也被她握住,云不期在这时才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人形。
“小云,抓紧我。”
她的声音抵达云不期识海中的刹那,叶鸢张开了自己的冥想境。
那座无比磅礴的冥想境在主人的心念控制下化作一艘巨大而坚固的云舟,叶鸢拉着云不期跳到甲板上,然后将船帆鼓满,向月轮和星辰横冲直撞而去。
叶鸢的冥想境实在是强大得霸道,云舟撞向第一颗黯淡星辰,几乎是大张旗鼓地闯进了此人的冥想境,冥想境的主人尚在如梦初醒的惊惶中时,叶鸢只瞥了一眼他的脸,便朗声唤出了他的姓名。
蜃虫还想争夺,叶鸢的云舟却已经无情地碾过,这名修士的冥想境被云舟整个吞下,而修士本人则登时被甩上甲板,叶鸢当即驾船驶向第二、第三颗星星……
云舟没有一刻停留,一路勇往直前,叶鸢如登船点名时那样逐一喝破修士们的姓名,她的冥想境则成了一只硕大的紫金葫芦,将其余孱弱的冥想境吞入腹中。修士们一个一个被扔上船,好比从银河中捕捞出的一条条活鱼,震惊而徒劳地在甲板上弹跳,眼睁睁看着云舟吃掉了所有的星辰,撞向最后的那轮圆月。
蜃虫的冥想境在叶鸢的强悍神魂面前果然不堪一击,云舟将月轮撞出一个缺口,叶鸢遥遥看见了蜃虫躲藏之处,于是从云舟上跳下,提剑去斩。
蜃虫非虫,长得更像无鳞的小龙,叶鸢的剑尖刺入蜃虫神魂时,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忽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叶鸢想起,点名册上记录了四十四个姓名,在入城时她又数了一遍,仍旧是四十四个,而她方才叫醒了四十二人,算上不在此地的慈清宗阮芸,也只有四十三人。
被遗漏的最后一人是谁?此人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在叶鸢心中如火花般闪过,仅在这片刻间,叶鸢的剑已经撕裂了蜃虫。
她所斩杀的是神魂,那蜃虫的残魂本该化作魔气,消散在寰宇之间,但那被剖解的灵体中竟然流出了鲜血般的红色液体。
死寂之中,血流的汩汩声尤为清晰。
不知从何时起,云舟,少年剑修,以及其他被解救的修士已不在叶鸢身后,她回首望去,只能看见静谧的空无,而等她再转过头来,那血迹已淌到了脚下,宛若一席血腥粘稠的长绸。
在长绸的尽头,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影。
叶鸢直视前方,出声问道:“谁在那里?”
那人影一动,似是发出了一声轻笑,又像是在微微叹息。
“我在蜃虫这里做了一个好梦,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些事。”那人惋惜道,“可惜这梦还没做到关键处,就被你打搅了。”
话语间,一个青衫书生打扮的修士踏着一地猩红,缓步而出。
“自我师父无恒邪尊死后,再没有人造访过我的冥想境。”
葛仲兰含笑说道。
“叶鸢,就由你代我去做完这个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