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霓静静听着她宣泄气愤,时不时宽慰几句。
“像这种情况……你们医院会怎么处理?”沈淑兰说,“不会真让他们出院吧?”
“患者没成年,监护人执意要让她出院的话,医院也只能照办。”卫霓低声说,“我们只能劝,做决定的却是他们。”
沈淑兰听了不免又对田父田母一顿臭骂。
即便这事发生在普通孩子身上,旁观者也不由同情,更别说是一个这么漂亮,未来明明应该还很长的小姑娘。
谁见了也会感到可惜。
可旁观者只能做旁观者,真正的决定权,只掌握在田雅逸的父母手上。如果他们执意要让女儿出院,即使是院长来了一样不管用。
“她就没其他可以做主的亲戚吗?”沈淑兰问。
“田雅逸还有一个大伯,在娱乐圈工作。听说是海狗视频的一名制片人,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卫霓说,“因为有这条关系,田雅逸父母才削尖了脑袋也想把女儿往娱乐圈送。”
“姓田?在海狗视频工作?”沈淑兰皱了皱眉,“她大伯来过医院吗?”
卫霓摇了摇头:“平日里只有田家父母在医院照顾孩子。”
红色的数字不断下跳,私密的空间即将被打破。
卫霓顿了顿,说:
“那个叫田雅逸的小姑娘也是我的患者……我和张副院长对患者的父母进行了许多次交涉,张副院长甚至愿意帮患者申请医疗补助——”
沈淑兰关心地望着她。
“……但她的父母还是拒绝了手术的提议。”卫霓低声说。
“那要怎么办?”
“尽人事,听天命。”卫霓神色间露出一丝怅然,她轻声道,“……这就是我们所必须面对的无奈吧。”
电梯门开了,卫霓将沈淑兰送到食堂,陪着她打完饭后,又把她送回了病房。来接班的大伯接过保温饭盒,卫霓帮他们把老人扶起,打开简易餐桌,然后沈淑兰拿起了提包。
“……那我先走了,明早再来换你。”沈淑兰对大哥说。
卫霓也向两位长辈道别,跟着沈淑兰走出了病房。
“我送你下楼。”卫霓说。
“不用,你忙你的。”沈淑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你爸在门口接我。”
“好,那我先回办公室了。”卫霓说。
她转身刚走,身后忽然传来沈淑兰的声音:“霓霓——”
卫霓停下脚步往回看,沈淑兰露着欲言又止的表情。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快回去吧。”
卫霓走后,沈淑兰独自走出医院大门。
七月的太阳像个火球,严厉地炙烤着大地。热浪一波一波地扑向行人和建筑。卫稼丰站在医院门外的屋檐下,正眯着眼睛往火红大太阳下看。
沈淑兰加快脚步走出,忍不住道:“你是傻子吗,怎么不到里面去?外边不热?”
“就一会功夫,懒得进去了。”卫稼丰接过沈淑兰的提包,顺手往自己身上挎去,“咱们妈怎么样,精神好吗?”
“爱犯困,吃得不多,但是问题不大。”沈淑兰说,“各项指标是符合手术要求的。”
“那就好。”卫稼丰刚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皱起眉头,“咱们要不要找个机会,跟那手术医生包个红包?”
“人家连见都不见你,你这么费心费力的做什么?”沈淑兰白了他一眼,“而且——现在都不兴什么红包了,你别自找麻烦。”
卫稼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遮阳伞举在了沈淑兰头上。
两人走到半坡,恰好遇见一辆空出租车。坐上冷气充足的出租车后,沈淑兰望着窗外,显得心事重重。
“你这是怎么了?”卫稼丰看出她有些不对劲,不放心地再次问道,“妈真的没事?有什么事你可要告诉我,别一个人闷在心里。”
“不是她,是——”沈淑兰戛然而止。
“是什么?”卫稼丰追问。
沈淑兰扭头看向窗外,任卫稼丰如何追问都不肯开口。
“我就不信你逼自己的孩子逼的少了!”
田父的质问像一记沉重的钟声,敲开了早已尘封的回忆。
沈淑兰知道自己从小就管教得严,但那不也是为孩子自身好吗?其他孩子的家长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考医学院确实是她强力建议的,但女儿不也没有出言反对吗?
真的……没有过吗?
沈淑兰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幅女儿沉默的画面,在她激情四射地畅想女儿穿上白大褂,成为一名高尚的外科医生的时候,女儿的沉默,是否已经说明了什么?
回忆像滚珠一样循着时间连接的细线回溯。
她要求女儿上补习班,要求女儿竞选班干部,要求女儿每一科都名列前茅,要求她放弃同学邀约,留在家中做试卷的时候——卫霓总是沉默,像一只从顺的羔羊,朝着她柳条所指的方向行走。
沈淑兰忽然惊觉,她在卫霓身上感到的自以为的“懂事”,其实是一种悲哀的退让。
她唯一一次听到卫霓说出请求,是在她带回一只流浪小猫的时候。
而她以流浪猫会让女儿分心,影响学习为由,拒绝了女儿的请求。
“都是为了孩子。”
在今天,一场事不关己的争吵过后,沈淑兰浅薄的善良忽然像高处落地的镜子,一刹那全部粉碎了。她看见了自诩良苦的用心下,藏在深处的别有用心。
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剥夺女儿童年生活的原因,并非是想要她出人头地,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在沈家出人头地。
用丈夫,用孩子,告诉和自己断绝关系的父母,他们做错了——
她选择了不受父母祝福的婚姻,可她依然过得很好。
从头到尾,拥有一个令人艳羡的人生,不是女儿的梦想,只是她个人的梦想而已。
她指责田父田母让未成年的孩子为自己的梦想买单。
她又何尝没让女儿买单?
“你这是怎么啦?”卫稼丰急得都要结巴了,“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咱们好好商量啊!”
沈淑兰低了低头,用手背擦掉涌出眼眶的泪珠,面色如常地看向窗外。
“……没什么。”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投来隐秘的窥探目光。
卫稼丰轻拍着她的后背,满脸担忧。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落泪,正如没有人知道她在经年累月后突然的醒悟。
在时过境迁,已经完全无法对孩子进行任何弥补的今天,她的醒悟,只能是一种对自己的拷问和惩罚。
沈淑兰的双手握拳放在腿上,沉默的面孔对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紧紧抿在一起的双唇像是正在承受某种重压。
……那是羞愧。
大海一般将她淹没的羞愧。依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