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之的手指摩挲着秦涓的手背,他脸上的神情迷醉而又清醒,那狡黠如狐的双目微眯着……
他似乎是在努力的寻找着,这张戴着面具的脸上那一丝熟悉的影子。
那个幼狼一样的孩子,如今应该是十二岁了吧。分明一载不到,却仿若三年五载过去。
他想这样子的他,是否已足以迷倒那些草原上的女孩了,这样的他是否如面前这个少年一样依然澄净,双目用坚毅和沉敛做为伪装,却分明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赵淮之看着秦涓的眼,这一瞬眯起了美眸。
秦涓的心狂跳着,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啊。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说不怕是假的,可是他为何要去害怕一个瘦若无骨的人,他明明这么弱,比那一只狐狸弱小多了。
他坚毅的目死死的盯着这个此刻美的近乎妖邪的人……仿佛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神祗,突然堕落成了吸食人血的妖精,可谓矛盾的情绪交织在这一张美丽的容颜上。
而他自己的手仿佛是被注入了千斤重的铅水,重的抬不起来……不愿从这个人的锁骨上移开。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该死的,那么好看。
肤色不及狐狐的白,应该是大船上风吹日晒的结果,这双眸清澈中带着让人心惊的魅惑,他从未见过这样摄人心魂的美目。
这样美的迥异的人,他懵懵懂懂的年少里,前前后后只遇到过两个,一个清濯绝尘不似凡响,恍然若梦却也无处追寻……一个近在咫尺却又妖邪入骨,美的让他害怕。
“妖物。”
他低声咒骂,猛地推开面前的人。转身之际,身影都在颤抖。
秦涓不知道他这一转身,忽略了诸多疑点,比如这人的手为何比脸要白许多。也是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太嫩了。
*
赵淮之看着少年仓皇离去的背影,仰首笑得肆虐又张扬……忽地,他闷哼一声,手捂上后腰处,大片大片的血渍染红了他的手心。
他方才若不使计快些逼走这个少年,他受伤的消息就会传出去,那么,他们就会知道刚才宴会上的刺客是谁,那些和他一起来的人都得死。
所以刚才他才反其道而行之,斗胆挑衅了这个少年。
他忍受着巨大的疼痛感缓缓靠向墙壁,直到少年仓皇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牢房外。
他才缓缓伸出手去处理血流不止的伤口……
真是可惜,乃马真皇妃没有死。没有想到几个厉害的内廷侍卫都被安置在了这个女人身边,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只他一人,无法完成此事。
他的唇角上扬,而目光无比幽寒。
*
牢房外,大雪纷飞。
火烫的双颊迎上雪夜的寒风,喷张的血脉终于安静下来,秦涓颤抖的身子也在这一瞬恢复了平静。
怀中被捂得温热的公文上,最后一行的名字跃然于眼前。
赵淮之。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清风霁月、雅意韵姿,那张脸亦如这个名字,只是内在或许相去甚远。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个美到邪肆……如此大胆的人。
两张脸在他的脑海里交错着,一面清雅绝尘冷若冰霜,一面邪肆俊逸饱含讥讽。
分明不是一个人,也不可能是一个人,却为何会给他一种久别重逢的错觉。
他想再等一两日,他还会再去牢房找他的。
他必须要查清楚这些事。
*
次日早起,秦涓正在洗涑,听闻院中有说话声传来。
是有奴才过来带了好多新鲜的肉过来。
“小的是宁柏大人的人,这些肉是我家主子让送过来的,还有一车的瓜果。”
曰曰昨日出城去找宁柏,宁柏今日就让人送了肉过来,着实奇怪呢,秦涓微歪着头想,不知昨夜曰曰和宁柏说了什么。
阿奕噶让人把东西搬至膳房。
日上三竿的时候曰曰才起身,阿奕噶告知他此事,他甩了甩袖子:“去让厨子做一桌,夜里设席,你去把宁柏请来,若请不来宁柏,也可以把齐林请来。”
阿奕噶愣住了,许久才应下。
曰曰说完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带着两个奴才走了,他要去乃马真皇妃那里请安。
昨夜皇妃遇刺,今日曰曰必定是要过去侍疾的,虽然少他一个绝不会不少,但不去,总会为人诟病。
“等我回来就设席,还有秦涓,那个案子整理好后给我。”曰曰说完转身快步走出院子。
伊文王世子特地提起,阿奕噶便也问了案子的事。
秦涓沉眉道:“我会尽快查清楚。”
他想告知阿奕噶这个案子挺复杂,他甚至觉得查不查清楚那个王子的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宋国匠人是否会拿出造船的核心技术。
只是那几个匠人……秦涓想到昨夜的事,脸颊滚烫,连耳根都红了,他想,今日他是无法再去审问那个赵淮之了。
“行吧,哥先去安排要紧的事,这事你搞快点。”阿奕噶感受到他的异样,以为他是没有信心查好此案不,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涓怔怔然点点头。
阿奕噶离开后不久,秦涓也出门了,至夜里他回来时,庭中大桌已摆上,齐林和万溪两位大人都过来了。
还有许多日不曾见到的妃檀。
妃檀躬身对他行礼,秦涓回他一礼,低声问他:“你怎么……?”
“大人让我代他过来,我便跟着齐林大人过来了。”
秦涓顺势问他:“那宁柏大人现在何处?”
“在整顿大都城周行伍,每户出一名壮丁,收编入伍。”面对秦涓,妃檀没有想过隐瞒。
秦涓眸色一黯,昨夜曰曰既见宁柏,宁柏今日又已去成周收编丁壮入行伍,再看曰曰对宁柏的态度比之以往可谓天壤之别,是否可以大胆猜测,昨夜曰曰与宁柏的谈话里应该有关于吉哈布新兵之事。
自然应该是谈妥了曰曰今日才会设席款待宁柏的人。
这么说伊文王世子是铁了心了要助乃马真立窝阔台汗长子贵由。
其实,这样也算不错……至少风雨飘摇无枝可依的伊文王世子有了庇佑。
而这一份庇佑,是王世子曰曰赌上无数人的性命与前程争取来的。
*
万溪和齐林的交情似乎不错,在席间也没有闹出不愉快,反倒是和曰曰有说有笑。
“曾经的斡难河有三大恶,这人间第一恶东河郎君博博怒,花天酒地调戏女子,他啊,一旦驾马出街,每家每户都把自家女儿锁屋里不让出来,第二恶就是这小子(万溪)……花言巧语,黑的说成白的,虽不骗人心,可他骗钱,也不知那些年怎么那么缺钱,更可恨的是骗人银子,那些人还不觉得自己被骗……”曰曰说完猛灌一杯下肚。
万溪没觉得不好意思,反倒是露出更显得意的笑容。
齐林不禁问道:“那第三恶呢?”
“这个……齐林大人就不必知道了。”曰曰嬉笑着连连摆摆手。
“……”秦涓无语的想,这第三恶大概率就是这傻子王世子。
没想到曰曰的童年还是挺有趣的。只怕小时候也没少挨打……
齐林看向万溪:“既你是那第二恶,定知第三恶是谁。”
万溪闻言秀眉一挑:“自然……这第三恶纨绔乖张,六七八岁大就能逼他的嫡母险些悬梁……”
曰曰一道幽寒的目光看过去,万溪立刻打住了:“当然我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事谁知道呢,就好比他们只知那些年我骗人钱财,却不知那些姑娘和妇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秦涓扯了扯唇角,骗人钱财还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可真有他的。
万溪接着道:“可别这么看着我,我升官发财之后,以前的旧账也大都还清了,我万溪谁也不欠。”
“呵呵呵……”曰曰勾起唇阴阳怪气的大笑。
万溪被惹毛了,挑起秀眉:“你呵呵个什么劲儿,就你那点破事掀开来只怕一场口诛笔伐,你还有脸笑老子……”
“万溪,你他娘的是不是想干架,不是就闭嘴!”
“打就打怕你不成?正好喝了点酒无处宣泄!”万溪站起来,刷起袖子。
不远处的篝火燃烧的噼里啪啦。
齐林似乎是没搞懂发生了什么,正想问清楚,极布扎将一坛酒递过来:“听闻齐林大人好酒量,极布扎不才,斗胆和大人对饮一番。”
齐林一挑眉:“行!”
二人二话不说开始灌酒。
这二人喝水似的喝法,秦涓当场傻眼。当初阿奕噶和曰曰那喝法都比这两人好……
什么是如驴饮水,这大概就是了。
一直没说话的阿奕噶对秦涓挑了挑眉,就好像在说,怎么样,哥哥那日还算正常吧。
秦涓正发愣被齐林踹了一脚:“崽种!去拿酒!什么眼力劲!”
齐林这比对他有意见,那么多人不踹,非得踹他,这狗比!
秦涓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齐林不敬,阿奕噶也担心秦涓不满齐林作风惹出事来,他将手边上一坛子酒递给秦涓。
秦涓接过来将酒坛子往齐林面前一放。
齐林又踹了他一脚:“愣着干什么?弄开啊!”
这狗比……
秦涓微龇牙,动手去掉酒坛上的泥封。
“我艹!孛儿只斤·曰曰!你个混蛋谁允许你揪头发掐脸的!打人不打脸,你有没有武德啊!”
“万溪你个狗比是谁先拧耳朵的?!”
那边曰曰和万溪打着打着歪倒在地互掐起来,因为声音太大众人也被吸引去注意。
秦涓趁乱离开了,去了松蛮屋内避乱。
后来席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秦涓好些天没单独见过松蛮了,奴才本给松蛮洗涑完毕,正准备哄他睡觉了,见秦涓进来,松蛮立刻醒了,从床上爬起来。
秦涓微皱着眉:“怎么还没睡。”
“正准备睡,哥哥你来啦。”
“……那我还是出去。”
“哎,你都来了,不陪松蛮躺躺?”小脸上微有些生气。
秦涓踢掉鞋子,坐到松蛮床边来:“躺是不行了,他们随时叫我过去,坐坐是可以的,你睡吧,我拍着你。”
“不要你拍我睡,你给我讲故事吧,你给我讲讲宋国大船的事,你说你住在大江边上,总归见过船吧。”松蛮躺下,捧着小圆脸。
秦涓将他的小胖手塞进被子里,淡道:“见过。”
松蛮兴致勃勃:“船大吗?狐狐阿爹说宋国的船是全天下最大的!”
“狐狐?”秦涓怔然看向松蛮,他似乎是想起来了,松蛮曾经对他说过的,狐狐要带松蛮去宋国看大船……
狐狐怎么会知道宋国的大船?
“三岁前的事你还记得吗?莫不是记错了?”秦涓勾唇浅笑,说的有些漫不经心,显然心里已起疑,狐狐是汉人,会汉话,昏迷时还在喊“父王快跑”。
狐狐昏迷不醒时口中呢喃的父王又是谁?
伯牙兀氏的唯一继承人,为何会是汉人,这些事情其他人知道吗。
“秦涓哥哥!”松蛮连唤他三声,甚至伸出手来捏他的脸颊,“哥哥,你在想啥呢,狐球儿和你说话你都不理狐球儿。”
这孩子撒起娇来,总会给秦涓一种他是女孩子的错觉……何况他生的粉雕玉琢。
秦涓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在想宋国的大船,好大好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对,那个时候比你大一点,冬日的清晨听到江边的锣鼓声便从被子里爬起来,再冷的天也会让奶娘带我和谷谷去江边,找个好位置,看纤夫们把大船拉到渡口边,船好大,往往大船后会跟着许多的小船,岸上是成排的纤夫……我们那里又称他们绳客。”
“那哥哥,你家有大船吗?”松蛮问道。
秦涓微愣住,忽地露齿笑道:“没有。”
狐球儿不知大船有多贵,甚至有的县都弄不到一艘。
大致还记得他爹在江左的时候曾想和船商大户拉关系走海商的路子,但没有谈妥。
“那怎么样才能见到大船呢?”
“去江边或者海边就可以了,尤其是海边,船只很多,非常的壮观,你看着那些船只,会觉得自己变的很小很小,当那些船只齐整的驶向大海的时候,非常的壮观,就仿若化作鲲鹏,随他们远航。”
年幼时的震撼,是遗忘不掉的永恒,刻在了孩提时的记忆里。
当秦涓低下头来,却发现松蛮已经睡着了,小胖手抱着他的手,贴在肉乎乎的脸颊上。
鼻子上还在冒鼻泡,能听到浅浅的呼噜声。
秦涓抿唇浅笑,伸手捏了一把松蛮的鼻头。
做小孩子真好,真希望松蛮能一直快乐,不要像他这样,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忆六岁前的那份遗失的快乐。
他掖好被角,从松蛮房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曰曰坐在院子里。
宾客散去,杯盘狼藉,三两奴才在那处清扫。
曰曰歪坐在庭中榻上,布幡挡不住乱飞的雪花,盆中的火燃燃灭灭,酒香在院子里弥漫着。
“还喝啊。”秦涓漫不经心的说道,他似乎是越来越不懂曰曰了,当然这并不重要。
就像他此前以为曰曰和宁柏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讲话的一天,阿奕噶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他们竟然开始合作了。
若如他们所说,宁柏此人重利,那曰曰的筹码又是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曰曰率先以伊文王的名义拥护贵由继位?
可是,这只是曰曰给乃马真氏的好处,而不是宁柏的好处。不是吗?
寒风袭来夹杂着雪花,秦涓瑟缩了一下,看向曰曰,见他衣衫单薄还赤着脚,头发也是凌乱的,想必方才和万溪干架把靴子踢掉了,即便如此也不必脱掉袜子吧……
秦涓瞧着都觉得冷,解下肩上的豹纹围巾裹住曰曰的脚。
曰曰觉脚上一暖,看了过来咧嘴一笑:“秦狼还是喜欢我的,或许是可怜我,不过我到底比你的围巾重要……”
“闭嘴,我心疼死了,不知道你的脚多臭呢。”秦涓龇牙。
“……”曰曰似乎是愣了一下,“我艹!这围巾还不是哥送你的,只要哥一天不死,保你衣食无忧!”
秦涓没理他,他转过身去将火盆里添了几块木柴后,才平静道:“那你先好好活着。”
曰曰一怔,闭了闭眼,一句话也未说。
干架的时候,万溪问他,当日是不是他让狐狐东归,带了一封信给乃马真氏。
自然,自然是他,这是他放狐狐东归的条件。
伯牙兀·狐狐锒铛入狱,伯牙兀部将士被斩七人。
草原北部势力重新洗牌。
仅仅因为他的一封信?
伯牙兀部势力被清算,而曰曰为伊文王旧部、为吉哈布,为虎思斡耳朵,为纥颜部争取到了喘息之机,势力矛盾转移至伯牙兀部和以耶律丞相为首的原契丹皇族身上。
狐狐教他的棋艺,他悉数奉还。
他看似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局势,可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谁都明白纥颜与伯牙兀两部是孛儿只斤氏的左膀右臂,如今孛儿只斤皇族内斗不已,玩着玩着玩断了自己的右臂。
伯牙兀部的零落,仿佛在昭示一个答案。
蒙人若解决不了各部之间的矛盾,就永远不会存在什么天下大局的观念……
火光之中,曰曰端起一盘花生米看向秦涓:“这盘花生米你能想到什么?”
秦涓皱着眉,抱着胸,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曰曰不依不饶,咧嘴一笑:“你若不回答,就陪我在外面吹一夜的寒风。”
秦涓脸一黑,这货想冻死,还非要拉上他?
“宛如一盘散沙。”秦涓冷着脸回答道。
“嗯,很好,坐过来。”曰曰放下盘子,指了指身旁的坐榻。
秦涓的耐性都快被这人磨尽了,忍气吞声的走过去坐下。
“面具取了,对着我时不必戴着。”况且他喜欢看小狼崽俊美的脸。
曰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汤婆子放在秦涓手中:“我们蒙人可没有你们汉人怕冷,这种东西带着还会流汗。”
“冬天是蒙人最忠诚的战友。”
汤婆子还很烫,秦涓捂了一下手觉得好受了许多。
曰曰说的没错……冬天是蒙人最忠诚的战友。
无独有偶,蒙人的西征,逢冬必胜。
愈战愈想战,西边的商路被蒙人打穿了,当中原的商旅能进入西方后,蒙人又将目光放到了海上……
南宋称霸海上贸易百年有余,由海船迎来的经贸大宋时代,让无数人艳羡。
欧亚大陆最东方的南方汉人以其超前的智慧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最鼎盛的伟大时代。
他们创造了世界经贸史上亘古不朽的传奇……
在秦涓的记忆里,没有比江左更富有的地方,所以他对黄金与白银无感。
依稀记得他家所在的村子,他家家境殷实,却不算什么大富,所以他爹还得为了生计远赴金国西域天竺,而村子里像他家这样的商户很多。
藏富于民才是富。
“若论打仗蒙人厉害,若论做人,还是你们汉人厉害。”曰曰眯眼笑道。
秦涓懒得理他,曰曰是故意的,他就是在钓鱼,想拉上他和他斗嘴,但秦涓不吃这一套,所以曰曰每每这般说时,秦涓直接装作没听到。
曰曰将花生米盘子放在火盆上烤,烤热了便拿过来吃:“对付散沙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一个吃掉,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好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