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涓呆住了。
曰曰伸手在秦涓眼前晃了晃:“我说的玩玩。”
看把这崽子吓得,是不是以为他要造反?
曰曰心里一爽,狼崽还是挺在乎他的嘛。
秦涓脸一沉,这傻子王世子想一出是一出,若是他日真要造反,他相信这傻子是真做的出来的……不过现在曰曰没兵没马,量他也不敢单枪匹马造反。
“行了行了,睡去吧,明日还要早起呢。”曰曰擦干净手上的灰,咧嘴一笑。
秦涓二话不说站起来往屋里走,冻死他了!傻缺了才陪着这人在庭中饮雪吹风。
*
次日,曰曰和阿奕噶一身戎装出门,就连极布扎也带着松蛮出门了。
秦涓不好多问什么,便也没问。换了一身玄色圆领,脚踏青云皂靴,这才发现手边多了一条新的豹纹围巾……
曰曰是个心思细腻缜密的人。
戴上围巾,外面依旧在落雪,一夜过后雪堆的比昨日高了许多,门前的雪被奴才们扫到院墙脚下,白茫茫的,些许刺眼。
这样的天无法骑马,他得徒步走至刑部,去找万溪。
蒙人仿金,金仿宋,都设六部。只是现在大都重建,官员体系凌乱,好比万溪是一个人当三个人一般的使唤。
万溪知道秦涓找他是为什么,但他是不会与秦涓这个方便的。
秦涓自然不懂万溪是出于什么目的。
万溪依旧笑的风姿卓约:“想要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去查,刑部没有人会帮你。”
秦涓:“重复审问是浪费光阴。”
“这光阴浪费的是你的不是我的,滚。”万溪挥挥手。
秦涓袖中的手动了动,可是,终归是忍住了,他想这人大概是昨夜酒喝多了还没醒,先不和他一般见识。
他冷着脸去找刑部的其他人,哪知那些人都说没有万溪的吩咐不敢把东西给他。
有好心的提醒他去找刑部尚书或者刑部侍郎。
他若认得刑部的尚书或者侍郎,还用得着去找万溪?
从刑部出来,远远的见一对人骑马而过,他停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听到马蹄声回来了。
他微惊,一回头就看到风雪中那个身穿金色甲胄的俊美男子。
秦涓躬身行礼:“宁柏千户。”
宁柏拧着眉问他:“来刑部做什么?”
也许是许久没见秦涓,又因为秦涓戴着面具的缘故,他从秦涓面前过时第一眼没认出来。
认出来后便去而复返。
伊文王世子喜爱美人许多人都知晓,让秦涓戴上面具,也符合伊文王世子的作风。
秦涓双眸突然一亮,如同告状的孩子一般对宁柏道:“王世子让我来查一个案子,但刑部的人不肯把东西给我。”
“……”不远处几个刑部的人听见了简直欲哭无泪。
宁柏闻言对妃檀仰了仰下颌。
妃檀立刻会意。
宁柏带着人离去,妃檀跟着秦涓进刑部。
万溪见秦涓去而复返,不耐烦道:“你怎么回事,说了要你自己去查……”
妃檀将宁柏千户的牌子举在万溪眼前,淡声道:“宁柏大人有令,刑部协助秦调查此案,所有人必须配合。”
万溪的脸如同六月的天,瞬间阴沉。
秦涓能猜到他现在一定满脑子的:宁柏狗比……
有妃檀的帮助,那些卷宗很快被人拿到秦涓面前,甚至此前大汗的人查到哪里,他们还未誊写的手札都送到了他的面前。
妃檀帮他整合:“大船是从宋国泉州市舶司而来,他们的目的是去高丽,并不是大都。”
妃檀念完看向秦涓。
秦涓站起来:“去高丽?”
“嗯。”妃檀点头。
“既然是去高丽,他们不该在河间府停留,方向有问题。”秦涓忽地说道。
妃檀不懂海上的航线,当然秦涓也不可能懂,毕竟在蒙人没注意到海上时,海上一直是宋人在控制,他们现在了解的海上,都是从宋人那里了解到的。
秦涓也没有看到过海上的地图,他只是凭直觉。
“为何?”
妃檀有疑惑,门外偷听的万溪也皱起了眉。
秦涓却很平静的解释道:“因为风向。”
他看向妃檀:“风向不对,秋冬是北风向南吹,所以他们不可能选择秋冬季节走去高丽的航线。”
“大人,这小子……”门外万溪的人抓住万溪的胳膊,万溪一巴掌拍在那人脑壳上却疼得自己眼眶发红。
万溪抽吸道:“你闭嘴。”
妃檀虽然不懂地理,但也立刻明白了,冬季逆流逆风去高丽,这显然不可能。
秦涓倒是觉得这船更像是去宋国的,若真是去宋国,那这船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呢?
这一千米外飞来一箭射死一个王子。
一艘大概率应该是回宋国去的大船,却说从泉州来到高丽去。
秦涓想到这里,突然停下了,他也恍然间明白这个案子他不能再查下去,且必须给一个合理的了结了。
秦涓本想求妃檀不要将此案告知宁柏,可正当他要开口时却选择了沉默。
最好的方式是什么都不说。
但敏感的他也察觉到了万溪的异常,似乎一开始万溪就不希望他彻查此案。
此案最开始万溪的干爹万卢查了三个月,案情如何万溪肯定是清楚的。
万溪却更像是不想让任何人搞清楚这个案子,这么想有一点又解释不通。
那万溪给他牢房的钥匙又是为何?只是单纯的示好?
不,万溪不需要向他示好。
*
从刑部出来,秦涓和妃檀聊了一点别的,诸如大都的集市、新年的新衣、还有什么时候回吉哈布……
秦涓素来话少,陡然间重逢后聊起这么多家常,妃檀很快察觉到秦涓的异样。
也明白了秦涓是想转移他注意,不想在提宋船案。
妃檀想,他或许明白秦涓的顾虑了,只是秦涓还不明白他的为人……他是不会害秦涓的。
秦涓既然不想让人深究此案,他便也不会将此案经过详细与宁柏大人说。
事实是,妃檀也做到了。
*
是夜。
雪停风驻。
三更钟时,秦涓身披一件斗篷,扎好头发,套上皮靴,匆匆离开。
这夜,曰曰和阿奕噶都没有回来,估摸着被什么公事绊住了。
至牢房外时落起了雪籽,换班的守卫见这个时间还有人过来,显然是微微吃惊。
秦涓出示了牌子,径直的向牢房内走去:“不用跟来。”
牢头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灯盏递给他。
他接过来,循着上次来过的记忆往牢房更深处走去。
路过时,偶尔能听到酣眠的呼噜声,唯有在最里间那处停下时,那个人,安静的没有声息。
“赵淮之。”他轻轻喊出他的名字。
轻柔的不带一丝情绪。
那人似乎是并没有睡,也似乎是在等待一盏灯,一个少年,一场邂逅……
无关风月。
铁链铮铮两声后铁锁落地,牢房的门被少年推开。
身姿颀长的少年在摇曳的烛光中踏进牢房中。
这半年来,他的个子疯长,如今已具少年之姿。
他甚至想过,即便他现在站在奴奴秣赫和沐雅面前,他们都不一定能一眼认出他来,况且他现在还戴着面具。
曰曰让他发过誓,不到曰曰称王的那一天他的面具不可取下。
他当时同意发誓的理由现在想想更是可笑。
因为他觉得这个面具好看,还是金子做的……能宰王世子的钱的机会,决不可放过。
赵淮之躺在牢房里唯一的木榻上,秦涓将灯盏提高,看清少年的脸。
那股让人心惊的感受又如期而至。
被惊艳的感觉是惶惶的,带着年少的稚嫩与不安。
“赵淮之……”他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轻颤,甚至喑哑。也是此时,惶惶不安的孩子,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变声期临近了。
躺着的少年没有睁开眼,似乎是察觉到脸颊正上方灯盏的热度……他轻轻勾起唇角:“大人是要与在下洞房花烛夜。”
“……”秦涓想若是这世上若有一句话噎死他的人,那一定是赵淮之。
好在秦涓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没见过世面”了。
他其实很想说:我才十二岁。
当然,他这么说别人肯定不信,牢房外那些守卫都不会相信,当他戴上面具一身玄色戎装的时候,旁人会忽略他的年龄,以为他是一个大人了,这恐怕也是伊文王世子让他戴上面具的目的之一。
权利场上,不需要孩子。
“别说这些话试图分散我的注意,你对别人的把戏对我不管用……”
等等!他赵淮之是不是拿同样的话对万溪、对审理他的其他人说过?
秦涓心下一紧,另一只手如飞来的箭矢一般捏住赵淮之的下颌:“你对万溪也是如此?”
赵淮之吃痛睁开眼眸……
这一刹那,若流光洞开,一室明媚。
秦涓怔怔然松开捏着赵淮之下颌手指,似乎连身体也后退了一步。
少年时的惊鸿一瞥总是难忘的。
秦涓只觉得自己的血脉都凝固了,这个人的眼眸是青茶中泛着雪花一般的银白的光。
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一个认识,大宋荆北武王赵谦。
赵谦有银眸,道人谓之异,是亡国之兆,先皇怒而弃之于楚山。其兄继位,派一万人寻遍楚山,找到赵谦,封荆北王,其薨后谥号“武”。
银眸王爷的故事在他三四岁时便已家喻户晓。
可是那个银眸王爷死了,荆北武王的死讯传来他们的小镇时,那一年他正将和他爹启程去金国。
那一年他五岁。
赵谦怎么死的,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为了追杀金人中了金人的计战死了,有人说他被一条突然冲出来发疯的狗咬了几口,没撑几日便死了,还有人说他被一个舞女刺杀了,失血过多死了……
关于赵谦的死众说纷纭,但他的妹妹的结局却是一样的,荆北武王薨,其妹于楚山自缢。
赵谦一生违背伦常,尤其以强娶其妹为妇为世人诟病,只是许多因为他战功赫赫而爱戴他的人们坚持认为其妹并非其亲妹。
自他六岁进入吉哈布后这位银眸王爷子孙的故事自然无从得知了。
*
赵淮之方才眼中有银光闪过,而此刻当他低头细看,却发现那美眸中妖冶的银光不见了。
若是旁人一定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可秦涓不会。
他甚至怀疑这个赵淮之是服用了某些药物改变了眸色,在撒马尔干的时候就有粟特族商人贩卖能改变眸色的汤药。
因为那时许多人在想如何给蒙军大营里安插探子。但他们异色的眸,异色的发,他们必须改变,于是商人们开始找人研究这种改变发色与眸色的药。
秦涓有时会自负的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他相信是这样的。
赵淮之看着秦涓,突然笑了:“大人的面具用的是金人产的金,可这工艺却是宋人的。”
秦涓眯起眸,显然不明白赵淮之为何突然说到这处。
赵淮之也似乎察觉到了,面前的少年与来这里的其他人的不同。
年纪似乎还很小,倒不是因为个子和声音,而是因为“专注”的神态。
因为年纪小,所以很难被转移话题……若说话的人转移了话题,他可能需要思量一会儿。
就是这种停顿,让赵淮之意识到,这面具之下可能是一张稚嫩的脸。
一个孩子?
可他之前都对这个孩子说了什么?
赵淮之耳根微烫,似乎有些许懊恼。
弄错了,这真是个孩子,这会儿他看到烛光中孩子系着斗篷绳的纤细的脖颈……甚至那小小的喉结都未完全长成……
大人是要与在下洞房花烛。
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如烟花爆竹一般在脑海中炸开。
他竟然调.戏一个孩子?
但愿这个孩子压根不懂洞房花烛的意思,所以才如此淡然自若的站在他的面前。
秦涓将赵淮之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微抿着唇。
好看的人就算变起脸来也是好看的,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他不懂戏文里的洞房花烛,或许就是戏台子上对着月亮搂搂抱抱,当然和好看的人做这些事,他不会排斥。
或许如曰曰所说,他本性风流……见一个爱一个……当然,他此时只是想想罢了,放在曰曰面前,打死他都不会承认。
“站得够久了,要问什么快点问吧,我很困。”
赵淮之的蒙语是大都一带的官腔,秦涓压根无法分辨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蒙语。
秦涓立刻想到一个词,滴水不漏。
赵淮之肯定是有问题的,一个宋人,蒙话说的比曰曰和宁柏他们还好。
“你的船不是去高丽,是回宋国,为何会在河间府逗留,你为何要杀掉那个王世子。”他平淡的说完,眸光一直落在赵淮之脸上,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
可赵淮之没有震惊,他的睫羽在烛光之下摇曳轻颤了一下,而眸中的光又仿若黯淡下去,恢复了平静。
“诸多只是猜测,大人且拿证据说话。”赵淮之勾唇一笑。
“证据?”秦涓的手轻柔的捏住他的下颌,坚毅的眸光凝视着赵淮之的,“证据在你身上。”
一个孩子,眼眸里的深沉比大人来的还要强烈,仿佛能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赵淮之知道,这个孩子不简单。
只是他实在想不出来,蒙人中有哪个部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秦涓只是这样凝视着赵淮之,也没有动手去解赵淮之的衣物来确认他说的话,他只是这样眸光坚毅又专注的凝视着他。
烛火在灯盏中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四周静谧,偶尔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
“你若想知道可以亲自来查。”赵淮之展开双臂笑得坦荡却又饱含讥讽。
秦涓彻底怔住了。
可恶。
小狼崽恨不得咬牙。
这人是魔鬼变的吧,动不动就要人给他检查身子……
妖精妖精妖精妖精……
秦涓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就像是自己浑身毛发都炸掉了一般,或者尾巴被人点着了。
这话没法谈下去了,他本来是希望这个赵淮之识趣一点,告知他事情经过,他再想办法救他一命。
但今日这话也许只能问到这里了。
他转过身去,突然压低声音道:“刑部、牢房、有多少人是你的?”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抽吸声。
他如狼一般,满意的龇牙,这美的妖邪的少年,也有着急的时候。
他心下快意,连步子都有点带飘的。
秦涓走后,赵淮之的手再度压住他腰后的伤口……
他体内带蛊,不惧严寒,但一旦有伤口,身体极难愈合。
时隔多日,他的伤口还未结痂……
*
秦涓回到屋中时,天边鱼肚白,他睡了没一会儿便起身。
今日他要去御史台处一查那个死去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