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刑部,御史台的人很配合,得到的卷宗显示王子名轩哥,孛儿只斤·轩哥,是哪个王爷所出,太复杂了,秦涓匆匆看完。
姑且得知轩哥是曰曰的叔叔级别的,年龄却只有十七,也就是说轩哥此人当和狐狐、宁柏是同辈。
那轩哥为何会去河间府,似乎连之前查过这个案子的大人都没有查清楚这一点。
甚至秦涓现在得知,轩哥的尸体都不见了。
“那万卢大人为何说射死轩王子箭支是宋人的?”
“是因为当天轩王子的人都看到了,也检查过了,只是轩王子的尸体在运回来的途中不见了。”对方回答道。
“大汗生前知道?”
“自然知道。”
“没让人去找?”
“自然是找过了,可是又有什么用,没有找到。”
“运送怎么可能出错。”秦涓不理解一个军队押送棺椁能把尸体搞丢?匪夷所思。
“正逢喇部造反之际,大都附近趁乱有民兵作乱,袭击了押送棺椁的军队。”那人解释道。
就这么巧?
显然秦涓不相信。
轩哥的死更像是一场局,或者说局中局。
他找面前这个大人要了一份轩哥的卷宗,准备带回去仔细看看。
*
从卷宗上可大致知晓,轩哥生于大斡耳朵城,也就是蒙族崛起的地方,也常年居住于大斡耳朵城。
孛儿只斤氏、纥颜氏、伯牙兀氏、札答阑氏等等今日见到的蒙人贵族大多都是起源于那里。
值得注意的是,轩哥的封地在大泽以南千里沃土……所以大都尊称他为轩王子,这个王子和曰曰的王世子不同,他将来是能称汗的,也就是他所在的封地可以被称作汗国,这一点也全然区别于曰曰的王世子。
卷宗结束了,秦涓正准备收好,却发现卷宗后有一条副页,写着一个大大的“兑”字。
这一般是写错了,或者废弃了的纸张,才会在前面写一个“兑”字,再去找发纸的官员去讨要纸张,这一过程就是“兑”。
此举唐时兴于寺庙,后流于庙堂。
他拿起仔细看过,立刻被那一行字吸引去的注意:与伯牙兀氏有婚,然伯牙兀氏无嫡出女,故废。
秦涓微惊,沉眉合上卷宗。
如此,伯牙兀·狐狐与轩哥应该是青梅竹马才对……
三个月前,是狐狐被贬窝鲁朵城的日子吗?
为什么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轩哥的死会和狐狐有关?
如果是这样,他还该不该查下去?
秦涓揉了揉发胀的眉头,显然他有些不安起来。
轩哥死了,接手他封地的人又是谁?
秦涓忽然想知道这个,次日,他将卷宗送回御史台后,找人问了。
问了几人都不知,他觉得他可以去见一见妃檀,若是妃檀一定能弄到答案。
宁柏的人都在城外,今日晴朗,化雪路更难走,骑马至城外颇废一番功夫。
哨兵进营帐内喊妃檀出来。
妃檀来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特意梳了髻,只是没有再施以脂粉。
“秦。”温柔的少年温柔的喊他。
秦涓回过头来,笑着看向他,将一提灌肠递给妃檀。
妃檀愣了一下,笑着接过来。
“记得,你曾说你爱吃这个。”秦涓淡笑道。
妃檀双颊微热,曾随意提了一句,这孩子便记下了,他经历的温柔很少,宁柏大人或许是算的,这孩子却是真真切切的暖。
妃檀抱着灌肠,红了眼眶。
秦涓不懂:“油多,可别脏了衣服。”
“不,不脏。”温柔的少年显出一份固执。
你送的,又怎会脏。
秦涓笑了:“那陪我去河边走走吧。”
“嗯。”妃檀浅笑着低下头。
*
“你刚才说轩哥的封地?我记住了,我帮你去打听。”妃檀很认真的点头。
秦涓沉声道:“那便多谢妃檀了。”
“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告知宁柏大人的,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仿佛是知道他的顾虑,妃檀温柔的笑道。
“嗯。”秦涓点点头。
*
三日后,妃檀让人带了一篮子鸡蛋给他。
当然,收到鸡蛋的那一刻,秦涓便知道妃檀应该是查到了。
打发了送鸡蛋过来的奴才,秦涓关上门将鸡蛋取出来,看到了篮子最里面的信。
乃马真的小儿子。
也就是说轩哥的封地被分给乃马真的小儿子。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是否又可以猜测,轩哥在死前乃马真氏已经定下了这个决定。
如果轩哥在死前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封地,是否还与伯牙兀·狐狐入狱有些关系。
“秦涓哥哥,我能进来吗。”松蛮在门外喊他。
秦涓将卷宗收好,快步走出去。
松蛮抱着极布扎昨日给他的小老虎布偶,粉雕玉琢的脸上浓黑的眉紧皱:“哥哥,极布扎他们出去了,王世子也不在,阿奕噶也不在,我有一点担心……”草原上的孩子才不会承认自己害怕呢。
“极布扎也出去了?”秦涓不禁问道。
松蛮点点头:“他午饭前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你还没吃饭吗?”秦涓捧起他的脸。
松蛮点点头。
“我先带你去吃东西吧。”
“那去街上吃可以吗?”孩子的眼里晶晶亮,“我好久没有上街了,在这里都快闷死了!”
秦涓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不可以吗?”
“行吧。”
拿上万溪给他的能出入内牙的牌子,秦涓给松蛮穿上一件皮毛背心,戴上毛爪子手套。
“暖暖的。”松蛮捧着手笑道。
秦涓爱怜的抱起他。
二人骑马出内牙,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即便有万溪的牌子,他们出来也等了很久。
等到终于上街了,才放下心来。
“人好多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怎么和我们来的时候不一样呢。”松蛮拍着手,有点兴奋。
秦涓:“这是花灯街,很热闹的,我们进大都时没有经过这里。”
“花灯又是什么呀?”
“一种灯,或者说好看的灯笼。”秦涓笑道,“我带你去吃面吧。”
“好呀,狐球儿喜欢吃。”松蛮仰起一张漂亮的圆脸,笑的比草原上的花儿还要明媚。
秦涓仔细数过钱袋里的钱才去找面馆,他有点担心钱不够他俩吃……
这是一家回回人和女真人合开的面馆,往来的人很多,因为这里便宜。
跑堂的给他们一份菜谱子,因为往来各族人很多,这里的跑堂不会像在宋国那样报菜名,因为报了也听不懂,一间面馆能同时听到五六种语言……
所以,菜谱大多以五六种文字写成,拿木牌叫号即可。
松蛮小大人似的仔细看过一道菜谱子,才开始叫号。
桂鱼肉,腾腾面,棉花糖,这孩子直接点了最贵的……
秦涓又不动声色的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钱袋,还好,刚刚够吧,只怕这小崽子半路再点。
“先吃吧。”秦涓将腾腾面端上来,递给松蛮一双筷子。
松蛮不太会使筷子,秦涓又去找跑堂要了勺子。
这顿饭还没开始吃,秦涓已满头大汗了……
“哥哥,面里面白色的丁丁是什么呀。”松蛮口齿不清的说道。
“去了皮的香菇丁。”
“……真的吗,怎么比以往吃的香菇要好吃许多。”松蛮有点怀疑人生了。
“松蛮少爷,秦涓!”
二人正吃的带劲,极布扎的声音从大街上传来。
松蛮愣了一下:“搞没搞错,我听到极布扎的声音了。”
秦涓:“你没听错,他过来了……”
松蛮顿时皱起了浓眉,有点曰曰生气时想踢桌的意味……
“松蛮少爷,秦涓。”极布扎坐下,“正好饿了,正好瞧见你们了,跑堂的,来一碗面!”
跑堂的刚把极布扎的面端上来,就听到大街上轰轰的几声响,没有停歇的间隔就传来惨叫声……
这时候才轰然意识到之前的响声分明是炮声!
屋中街上,乱作一团。
松蛮还像没事的人一样扒拉了两口面。
秦涓给他带上兜帽,抓住老虎布偶塞在他怀里,抱起他,喊上极布扎就往面馆门外跑。
街上已乱七八糟了,秦涓翻身上马。
正这时一个身影从他的余光处一掠而过。
“极布扎,你抱着松蛮骑马回宫,我有点事!”秦涓将松蛮塞进极布扎怀中,又把马鞭给他。
“秦涓哥哥!”
“没事,极布扎会带你回去的!”秦涓揉揉他的脑袋。
极布扎:“那你小心点,应该是有人造反了!碰到王世子叫他快点回宫!”
“行的。”秦涓没有多说什么向着城门的方向跑去。
*
秦涓的目光在一些小贩和商队身上穿梭着。
他看到了什么?他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定格在六岁记忆里的那张丑陋的脸。
那个同村邹伯。
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和这个人一起做生意,一起往来金国无数次。他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而蒙古灭金那一年,他们两家都被蒙人俘虏,宋国以岁币交易俘虏,一户只有一人能归宋,邹伯和邹大郎回去了,他留下了。
奴奴秣赫说他被邹大郎顶替了。
他永远忘不了邹伯那张脸,皱巴巴的皮肤小小的眼睛,眼皮子上有一粒豆大的肉痣。
甚至他不记得许多人的容貌,祖母的,姑姑的姑父的……但还记得那个邹伯的样子。
刚才那个人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的时候,他的血脉凝固了一瞬,又迅速的喷张!
他不记得他家所在的江左,哪个府,哪个村,甚至哪条江都说不清楚,更何况哪座桥,哪个弯子……
这也是他这几年来拼命学地理的原因。
因为,他只记得他是宋人,不记得家住何处了。
而邹伯的出现,仿佛叩开了他回家的大门,他只有找到邹伯才能知道家在何处。
骆驼,商人的模样,大肚子,但依旧是皱巴巴的脸……这是方才那一刹那捕捉到的。
他就像是认定了,那个就是邹伯。
按照时间和脚程来看,邹伯这些年应该一直在北方或者西域,没有回宋国。
当然也有可能他认错人,毕竟时间太久,那时他又太小了。
他的目光穿过慌乱走过的人群,寻找着商队的踪影。
轰鸣的炮火声再一次响起,当逃窜的人避开的时候,他看到了几只驼子,愣了一下,双眸似闪过一道精光,他拔腿就要往那个方向跑。
一声骏马嘶鸣,突然而至的一人一马挡住了他的去路。
“秦涓,上马!”
他冷哼一声无视突然而至的万溪。
“狗崽种!”万溪一道长鞭甩来,秦涓眼疾手快的避开。
万溪似乎是愣了一下,俨然没料到这个孩子身手这么好。
当然秦涓也没能去寻找商队,因为叛军进城了……
“狗崽种,叛军进城了,你是想趁乱跑?”万溪将秦涓捆上马,好歹比秦涓多吃几年盐巴,虽然废了一番功夫好歹是绑住了。
秦涓没有料到这一介文官也会有这样的身手,是他大意了。
万溪正上马跑了两步,秦涓便在马背上挣扎,这一挣扎险些没把他俩都抖下马去。
“我艹,你疯了?!”万溪嘶吼道。
“你绑我作甚……”狼崽说着说着便嗷呜起来,想引起路人的注意。
万溪被他嚎叫的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绑了一头狼呢!
“唔……”很快秦涓的嘴巴便被自个儿的围巾给堵住了。
万溪拍了拍手:“自然是绑你去找曰曰,南古王突然反了,曰曰离他们的大营最近,现在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秦涓看着长街,忽然再也寻不到了那几只驼子的影子,就仿佛再也回不到家了一般……又生生的错过了那么一丁点的微茫希望,即便有一天能回宋国去,他也不一定找得到家的方向啊。
秦涓趴在马背上,耳边已听不清万溪的絮叨,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万溪不耐烦的给了他一鞭子。
感受到疼痛,秦涓才回过神来。
秦涓猛地看向万溪。
“嘴巴被堵着还能龇牙,你可真能。”万溪捏住他的下颌,他的手很快,秦涓被捆着,也躲不开。
“蠢狼,做人呢,要懂得兵不厌诈,若真打,我肯定打不过你,要动脑子,当然,你还小。”他说着拍了拍秦涓的狼头帽,“这帽子做的挺逼真,花了不少钱吧。”
秦涓觉得,这货大概是他遇到的思维最跳脱的一个,东一下,西一下,能从造反说到帽子上去。
“还龇牙,再龇牙老子把你卖了!”万溪一巴掌拍在秦涓脑袋上。
“……”
万溪虽说一路戏弄于他,也没耽误赶路。
一心二用的人的秦涓算是见识到了,这万溪真他娘的一个奇男子……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再看我扒你面具。”万溪邪肆的勾唇。
秦涓被万溪带到城外,因为一直趴在马背上,一路颠簸,他只差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了……
*
城外,南古的大军和驻守大都的蒙军大战。
南古造反,因乃马真不立窝阔台汗嫡子而起,却又借此事想自立。
贵由正在西征,一时半会儿肯定无法回到中原,而乃马真要以其手段将大权在握,替她的儿子掌握朝政,所以她要惩治一切反对的人,同时收买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这些反对的人里有集汉家儒学大成的契丹皇族耶律丞相,乃马真的人问他窝阔台汗突然驾崩,大汗之位当由何人继承。
耶律丞相想都没想,直接说道由大斡耳朵(皇后)的嫡长子继承。
乃马真氏便不再重用耶律丞相。但因其声望还在,还没被罢官。
乃马真氏正在让朝堂局势向她倾斜,她宠信一个叫刺合蛮的回回商人,为她出谋划策。
城外,当万溪的亲信找到他们后,万溪才答应给秦涓松绑。
万溪站得老远,应该是怕秦涓锤他,让他的亲信给秦涓解开绳子。
秦涓白了万溪一记又一记。
那奴才也怕秦涓打他,手都在抖,秦涓冷哼,他对捶人没有兴趣,况且甘拜下风,中计就是中计,没什么好报复回去的。
过了好一会儿,万溪见秦涓没什么报复心,才走过来问他的亲信的话。
“你说法提玛被南古抓住了,拿来要挟乃马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