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涓不禁问道:“你和博博怒也算是青梅竹马,你难道不了解博博怒吗?”
曰曰听到这里难免恼怒:“谁他娘的和他青梅竹马,他大我一大截呢,他和万溪青梅竹马才对,我六岁还在斡难河的时候他都九岁十岁了,完全玩不到一处去了,仗着他个子高,已经瞧不起我们这些个子小的,他都和那些大人去玩了。”
“再等我长大了,也已经远离斡难河了。”
“那万溪与他同龄,他了解博博怒吗?”秦涓再问。
“应该吧,或者也不了解,博博怒那家伙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留恋花丛,经常不着家的,万溪估计一年到头也碰不到他几次。”曰曰撑着下巴说,“你瞧啊东河郎君博博怒,这东河指的是怯绿连河以东,那里勾栏花街多,他经常去那里便得了一个这样的名号,而那时万溪是在大斡耳朵城内的,他俩应该不会常在一起,至多万溪那货会去找博博怒借钱。”
秦涓不禁皱起眉又问:“万溪和狐狐是不是师兄弟?他们可是青梅竹马?”
且万溪和狐狐年岁相当。
“呀,这么一说确实是啊,都是耶律丞相教出来的弟子,不过这耶律丞相的学生何其之多,但衣钵传人只有伯牙兀·狐狐一个,所以万溪和狐狐的交情还是很难说,但我和万溪认识的时候没听过他提及狐狐。”曰曰解释道。
闻言,秦涓又有些疑惑了。
垂眸沉思一番之后他仍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万溪和狐狐不光认识且暗中有联系才合理。
曰曰忽然说道:“我父王在时曾对我说,这世上能看懂天下棋局的只有伯牙兀氏的家主一人,所以他死前对我说可以使计逼迫狐狐出手,他还说若狐狐卷入其中,天下大局便也能定出大致的形状了。可是,现在,连狐狐都不知去了何处……”
“狐狐知道很多事,但他是不会对别人说的。父王说狐狐知天下若给他条件也能治天下,狐狐这样的人要为一个空前绝后的帝王所用,便能让这支离破碎的山河一统。”
“他不想。”秦涓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曰曰的话。
曰曰微微吃惊的看向他。
“或许他心中已明了天下大致的局势,可他不想,他不想见浮尸遍野,不想见草原上的血比天边的落日还红,所以他从西征的大军中回来了,他也许有想过山河会一统,他也许会想过百姓安居百废待兴……可是他最终还是放下了,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乱世至少还要持续几十年……”秦涓坚毅的眸光落在曰曰脸上,他的声音也亦如他的眸光,“他有太多人要保护,就意味着有太多人要失去,从他失去伯牙兀氏的家臣的时候,他就对大都失望,对自己失望了……他想要的山河不是这样的,山河一统,他的亲人不在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片苍白。他不会在乎了,棋局未定,他先已弃子,你明白了吗。”
曰曰久久的愣在原地,各方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到伯牙兀·狐狐的下落,狐狐和伯牙兀氏原来的家主一样,消失在了广袤无垠的原野。
五年前,伯牙兀氏的家主也是这样,消失的了无踪影。任凭窝阔台汗派出无数人去寻找,也未曾打听到蛛丝。
曰曰似乎是明白了,又似懂非懂,若他父王骗了他……这世上他又该信谁。
他的父王又为何要骗他。
伯牙兀氏的零落,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或许是高位者的授意。
他们所看到的皆是皮毛之表……
*
是夜,夏州当地官员宴请大永王一行。
夏州官员对曰曰的到来是欢迎的,因为他们太清楚处于沙漠中的夏州,兵马稀少,物质稀少,夏州不会引起这位王爷的心思,他们知道交恶不如交善还不若和这位王爷先搞好关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这王爷要是发达了,谁又说的准呢。
这夜,感受到了夏州人的热情。篝火从天将黑时开始,至次日黎明破晓也未熄灭。
一夜的欢舞,阿奕噶嗓子都唱哑了。
极布扎喝得烂醉如泥,松蛮跳了大半夜的舞,直到小短腿跳的蹬不动了,才被奴才抱到营帐里呼呼大睡。
秦涓长这么大没有这么玩闹过,夏州的官兵可算是让他开了眼界,一群大男人比姑娘们还能跳还能唱。
更好玩的是阿奕噶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和他们比起唱歌来,这下好了,次日一开口说话声音都听不到了……
一大清早,从内到外,躺了一大排,只有秦涓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河边洗了一把脸。
若是现在有人攻进夏州城,估摸着他们都是被俘虏的命。
洗了脸,吹了一会儿凉风,人也清醒了不少。
这一条小河穿过夏州城城南,其实夏州城不是四面都环绕沙漠。
城北城南城西走一段路就能见到沙漠,城西离沙漠还有一段的距离。
也许是因为城内有几条小河供人们生存,于是这里有了最开始的村落,之后发展成了城镇,形成了现在具有一定规模的夏州城。
夏州城中百姓近万人,军民混居。这里还保留着西夏王朝时期的传统甚至装束。
偶尔路过某处还能看到楔形的西夏文字,听到一些说着西夏话的西夏族人。
这里的女子肤白,有着中原女子的特征,却又生的浓眉大眼。
那日他们的军队骑马进城时,女人们会将手中五颜六色的彩绳抛向他们,当骑兵们回头时,她们有人掩面而笑,有人扭头逃走。
与别处的女人对将士们稍有不同,这一处的女人没有排斥他们,甚至表示出一种友好。
*
这一日,秦涓褪下一身戎装,卸掉了面具,背着松蛮往城中而去。
他得了半旬的休假,可以带着松蛮在城中玩个够。
或许是曰曰害怕若蒙与宋战事扩大,对秦涓来说这样的休假便不会再有了。
出门前阿奕噶给了他一袋子的银豆,能够他给松蛮买好多东西了。
“哥哥,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见到面馆,狐球儿好渴……”松蛮抱着他的大腿撒起娇来。
秦涓不知他这招是找谁学的,反正松蛮对他一使这招,他保证走不动路了,要什么给什么……
近六月,天气微热,正午的夏州城内风少,确实有些燥热。
秦涓:“前面应该会有集市。”
没走多远小摊小贩越来越多了,秦涓在瓜果摊前停下,买了刀切凉瓜果,他将碗递给松蛮,摸出钱袋给小贩钱。
松蛮渴极了,接过来大口就吃。
秦涓低着头取出银豆,小贩笑道:“这是你儿子?真可爱。”
秦涓将银豆给他,小贩这才看清他的脸,显而易见这人都还只是个孩子,又怎能生出这么大的孩子,不过是因为这孩子身量高罢了。
小贩连忙道:“抱歉啊,是我搞错了。”
“没事的。”
“一粒银豆是三碗。”小贩将瓜果摆在他面前。
秦涓端过瓜果,低头吃了起来。
松蛮吃的很快,一碗切瓜很快见底,没觉得解渴便伸手来讨。
秦涓将剩下的一碗倒进他的碗里,松蛮咧嘴一笑,又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快吃完的时候,突然见不远处的集市大门口,有许多人围着一处。
“咦,那是什么……”松蛮好奇的问道,也许是因为吃饱了,剩下的瓜果也不想吃了。
秦涓皱着眉,哼道:“狐球儿不乖,浪费东西不好。”
松蛮委屈道:“可我吃不下了。”
“不是因为吃不下,你是想去看热闹,若真吃不下,我们在这里坐上一刻钟下一刻钟你再将剩下的食物吃完,这样可行?”秦涓眼皮都未抬,平静的说道。
松蛮都快哭了:“我以前剩下食物,极布扎都不说我的,哥哥坏……”
“我不管你以前,现在你跟着我,再者食物有多珍贵,你知道吗。将来我们住在河西以西,那里和这夏州城一样到处都是沙漠,那里的瓜果和这里一样的昂贵,不是因为要多少银子,是因为根本种不出来,狐球儿你能明白吗。”
松蛮张嘴就想哭,秦涓抿唇:“不准哭。”
松蛮想哭又不敢哭,一时间他的样子颇为可怜,一旁的小贩都有些动容了,想上前来“劝架”却被秦涓一个眼神给吓退了。
他擦了一把汗,他还是老老实实卖瓜果吧。
秦涓很想告知松蛮,等待他们的前路,是不尽的风沙,艰苦的坏境,恶劣的气候。
松蛮眼泪啪啪的往下掉,却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他明白秦涓哥哥是为他好的,他再也不敢浪费了。
他不是吃不完,他就是好奇那边发生了什么,这才一会儿就聚集了那么多人……
松蛮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埋头将碗里剩下的瓜果全吃干净,擦干眼泪看向秦涓。
秦涓到底是心疼死了,伸手揉揉他的小脑袋:“狐球儿,你是最棒的。”
“呜呜,哥哥,狐球儿不想哥哥生气,狐球儿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松蛮抱住他,将脸蛋埋在他的怀中。
秦涓抱起他,柔声道:“我带你去集市看看。”
松蛮抱住他的脖子,这一刻,他只想哥哥能永远的陪在他的身边。
这一刻,他以为的永远是很久很久,他经历过一次刻骨的分离,所以他再也不想体会那样的难受,他只想一觉醒来,亲人都还在。
集市门口来了几个外乡人,表演着他们从没有见过的绝活,所以一时间集市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时的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从最里面传出来。
连秦涓都被勾起了兴趣,带着松蛮往人群里面挤。
“哥哥,你让狐球儿骑你的马马,就能看到里头了呀!”松蛮抓住他胸口的衣裳说道。
骑马马?
秦涓缓了一会儿才明白,儿时他也干过,坐在爹爹的肩膀上,小短腿被爹爹扶着,揪着爹爹的发髻。
原来这个还有名,叫骑马马……
秦涓扶着他,松蛮麻利的爬上他的肩膀,这可吓惨了他,松蛮坐稳当了,他才放下心来。
“哥哥,你再往里面挤挤,狐球儿就快看到了。”
松蛮边说,秦涓听话的往里头挤。
“看到了,有一个人躺在凳子上,胸口放着好厚的一块石板,还有一人手中拿着一个大锤子……”松蛮口齿不清的解释着。
秦涓一听,熟悉的感觉立刻回来了,他脱口而出:“这是胸口碎大石。”
以前在江左,小桥的对面,只要农闲的时候就会有杂艺班子的人过来表演,一年夏天至少有五六次能看到。
因为他们那里商户多,打赏的人多,所以卖命的杂艺经常上演。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围的人山人海,孩子们往往很难挤进去。
一旦遇到打赏高的,卖艺的会拼了命的玩,好在那时也没听说过玩出人命的事。
这时,围观的呼声更高了,应该是来了个夏州城的富商大贾。
这大商说的什么,秦涓都听不懂,像是色目人。
有明白的人帮忙翻译了一下,说是能加到三块大石就打赏他们一大锭马蹄银。
大商这么一说,围观百姓的议论声开始沸腾了,毕竟好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大锭马蹄银。
秦涓站的远看不到现在卖艺的人用的是多厚的石头,只听松蛮在头顶上比划:“好大好大的石头,比极布扎的大腿还粗。”
“……”秦涓表示他真的不知道极布扎的大腿有多粗来着。
等一下……
“这位老爷,我们的石头比别的艺班要厚几倍不止,三块不行的,我们两块大石谈妥行不?”
说话的人是个汉人,还带着江左一带的口音。
不知怎么秦涓开始奋力的往人群里头挤。
当他挤到了最前面的一排,看到就在眼前的艺班子,却……已想不起来儿时见过的小桥那头的杂艺班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突然失落无比的站在这里,周围的喧闹与欢呼声,变得空洞又苍白。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遗忘这么多。
匆匆忙忙的过来了,努力的活过,却又遗忘了,在不停的捡起,也在不停的失去。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终于,也遗落了,最初时的那个孩子。
*
“怎么,你们不敢吗?这一锭马蹄银预估五十两,你们南来北往跑上十年都不一定能赚得到哦。”大商将马蹄银拿在手中,言辞淡淡,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围观的百姓里也有人开始起哄:“想看三块大石,快答应了吧!干!”
“干!”
有人起哄便有人响应,就连松蛮都跟着他们握拳喊:“干!”
商人的马蹄银诱惑这么大,围观的百姓呼声这么高,艺班的老大又如何不动了心思。
他看向躺在长凳上的男人,眼神示意。
三块大石太厚了,男人显然不愿意,况且办砸了还会砸了艺班自己的招牌。
男人摇头,表示不愿意。
艺班的老大似乎是有些生气,想赚这五十两银子,毕竟他们走南闯北一直在小城镇里混,没见过这么阔绰的大商。
那老大走过去同男人说好话,说的是吴地方言,连秦涓都听不明白。
不知怎么那个男人答应了,当艺班两个学徒在男人胸口加石头的时候,围观的百姓已叫好起来。
只有艺班的老大一脸凝重的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担忧的看着这处。
那大商还让他的手下过去检查了大石块是不是真东西,检查好了才将那一锭马蹄银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表示他们双方的诚意。
秦涓明显感受到,当第二块大石块被两个学徒抬上男人的胸口时,男人已经支撑不住了。
若是真的内力底子很好的杂技师傅,他们会去大城里游演,又何必在这种小城里招摇过市……
所以秦涓此刻已确定了,男人受不住三块大石,或许两块都是极限了。
当第三块大石压上来的时候,男人的脸颊上的血色在猛退一瞬之后,又面部充血……
秦涓目光一黯,不行的,这样恐怕会玩出人命来的。
两个学徒询问那个男人受不受的住,男人没有说话,秦涓都怀疑是这男人压根没有力气说话了。
围观人的呼声盖过了他们的对话,当提着大锤的壮汉走过来,在看场中间挥动起大锤的时候,呼声更高了……
摆锤,也是吸引围观者的一道把式,看到这里秦涓都还有印象。
摆锤的壮汉缩短了时间,应该是知道三块大石光是压在胸口都能压死人……
还不如早点结束来个痛快。
秦涓看着壮汉走过去了,终于他有些忍不住了,喊道:“这个……会死人的。”
没有人在乎他这一句,他这一句话很快被欢呼声淹没了。
秦涓不忍再看,那壮汉一锤子下去的时候,突然石头裂开了。
秦涓的眼睛睁大了,他压根就没有听到锤子下去的声音,他相信围观的很多人和他一样。
可是尽管如此,还是盖不住欢呼声,也是这一刻,一块细小的石子从看场的长凳处滚到了他的脚边,这一瞬,他突然明白了。
他看向四下,只看到一个带着斗笠骑马离去的背影。
不知怎么,他觉得很眼熟,他扶稳了松蛮追了上去。
身后是商人与艺班子的人喋喋不休的争论,还有围观看客的笑声。
那个人骑着马,速度快了点,因为集市喧闹,人多好掩护,秦涓没有追上。
松蛮:“哥哥在追谁?”
“看到一个眼熟的人路过。”
太快了,他根本没有看清楚,只是觉得身影熟悉。
回来的时候经过集市,艺班正在收摊,听路人说商人的一锭马蹄银还是归了艺班,但许多人都说他们没有看到锤子砸下去……
艺班在此地坏了名声,打算连夜走人。
如果是这样,秦涓想他现在去打听艺班子的人来自哪里,他们还会告知他实情吗?毕竟谁都不想在外地给家乡抹黑。
可是,忍不住的,秦涓还是上前询问,用的是久违了的汉话。
六岁以后,他的汉话汉字是女真人教的,带上了金国的口音。
艺班的人似乎是愣了一下,许久才对他说:“来自平江府。”
平江府在宋国都城临安府以北,平江府是大城,秦涓是不相信的,或者他们应该是来自平江府下面的小县城,或者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