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知我心情,便将英儿拦在了外头,但这孩子胖虽胖,却很灵活,他趁着夫人没注意悄悄摸了进来。
这捣蛋孩子玩了一身汗回来,抱起来软乎乎热烘烘的,见他好奇,我同他说了先生的事。
英儿却说,如今没见着人,便不能作准,还说他以后长大了会帮我去将先生找回。我随将其当做童言童语,却仍不免心有侥幸,此后父亲召我去问了国策,我便将攻下云南放在了朝政首位。
或许呢。
十一年年初,夫人有孕,我问英儿想要弟弟还是想要妹妹,英儿思考再三,还是想要个弟弟。
问起原因,英儿只道皇家的公主难当,我笑他人小鬼大,心中亦是复杂万分。
嫡妹年后便要指婚梅殷,授封的诏书和指婚诏书皆已起草,就等年后下发。
皇家的公主,外人看来金尊玉贵,受宠无限。
但受宠如嫡公主也不过留到16岁,作为父母,父亲和母亲能做的也就是为她寻个好夫婿,作为兄长,日后他也只能常常敲打妹夫,但终归她的人生在今年之后便要交付给他人了。
梅殷是如今青年一代中最有出息的,但父亲选他的更多原因还是因为其从父是梅思祖。
梅思祖本身便是一将才,他还有一身份,那便是傅友德的旧将。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文武就有淮西派和浙东派,而单说这淮西派,又有这两股旧有势力,那便是以常遇春为首的常派以及以徐达为首的徐派。
岳父正是开平王常遇春,朝中有半成武将曾得其提拔,但岳父死的早,常家后继无力,只有舅父蓝玉以及曾得岳父提携的傅友德为支撑。
舅父与傅将虽然勇猛,但其本属将二代,目前还无法同一代领兵人物徐达、汤和等比肩,因此,为了权衡也好,为了加重筹码也罢,父亲这才将妹妹赐婚给了傅友德的旧将梅思祖,以在无形之中加重常派地位。
女子在这宫中,总是迫不得已过于尽心如意的,确实还是男孩好。
有我在,有英儿在,总能保他一生无忧。
英儿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挥舞着小拳头说自己会照顾弟弟妹妹的,我儿真是可爱。
三月,
妹妹出嫁,我将她背到宫门,又将英儿送去给她姑姑压床,算是给她压了面子,但面子这个东西能挣的也就一时,之后的路还得自己走。
不过好在他们小夫妻感情不错,归宁之时,妹妹面上的笑遮也遮不住。
夫人说,妹婿模样周正,为人君子,数读诗书与史籍,人缘颇佳,这样的男儿郎已是良配,让我莫要担心,但愿如此吧。
四月,
夫人已经显怀,母亲将后宫诸事接了回去,让其安心养胎。
这个孩子比起英儿来安分不少,夫人此次怀孕并无太大反应,我与英儿都放心不少。
前几日,夫人问英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英儿便将我们那一日闲聊的话说了,惹得妻子大笑不已。原来在夫人的眼中,宫里的男儿郎也轻松不到哪儿去。
公主以婚姻作为家族的连接,男儿郎何尝不是如此,皇家的公主只能嫁一次,男子却可反反复复。
与是否喜爱无关,与自身能力无关,只是对于藩国之人,不往宫里塞上几个女子心里难安,这不过是人之本性。
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有了女人就有了耳旁风,若是运气好有了子嗣,那更是有了亲缘关系,送来的女人得宠,生下的孩子受宠,藩国的心便能安上几分。
强势如父亲也不得不为了这份安宁逢场作戏,我未来又怎能避免。
我只希望莫要让妻子伤心。
(批注:嫁给你之前就做好准备啦,放心,你努力锻炼,腹肌不要丢,脸不要丑,就会一直喜欢你的。)
五月,
奉命去探长安,西域近期有所不稳,一并处置。
此行不知何时能归,临行前特去寻了母亲,请她照顾夫人,若是在夫人生产前我鞭长不及,务必保大。
又叮嘱英儿,让他保护好母亲和弟弟,依依不舍。
行前小荷含苞,归时不知情景几何。
洪武十一年十一月初九
夫人挣扎了两日,为了不让熥儿有克母之名。
只是,那多疼啊,夫人虽有一身好武艺,却最不喜疼,以参提气,金针点穴,以药吊命,忍痛两日才闭眼,夫人,疼吗?
终究,是我不好。若我坚定生完英儿之后便不再要孩子,便不会有如今。
我与夫人十六岁大婚至今不过八年。
然我与夫人同年相生,自幼一同长大,为兄妹,为夫妻,为知己,此情已有二十四年。
夫人,你我相伴,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失汝之悲,我何以禁?
夫人,我知非熥儿之故,只是如今,且让为夫逃避片刻,只逃避片刻。
为夫实在不敢看那孩子的脸。
看着他,为夫便不由想到你满身是血的模样。
夫人,夫人啊……
……
…………
我将吕氏立为侧妃,吕氏性优柔,可照顾英儿和熥儿,母亲也会帮着照看。
近日……颇忙碌,可能无空写日记了,暂且歇笔吧。
……
…………
夫人,我将我们的孩子弄丢了。
他们说英儿和熥儿去了你那,可我不相信,母亲给我看了两个孩子的身体,但我毫无感觉,我觉得那不是我们的孩子,我对他们毫无亲近感。
我们家英儿那么胖,怎么可能只有那么点,我们熥儿那么小,这孩子明显要大多了,但父亲和母亲说他们就是这样的。
他们说是雷击宫殿引起的大火,两个孩子睡得太死了,我不信。
英儿那么聪明,他屋里惯常会留水,有那水在,他怎么可能跑不出来?
夫人,这样可好,你若是接了我们的孩子过去,你就来见见我,骂我打我都好,你们就来见见我……
夫人啊……你为何,要让为夫好好地活下去?
……
夫人,昨夜你未曾入梦,我们的孩子果然只是走丢了,夫人且放心,为夫定会找到他们。
…………
夫人,我审了吕氏,她未曾直接参与,却有纵容之嫌,我将她关了起来,允炆似是知道了什么,哭了好久,却不敢求情。
我没有去哄他。
你不在,我可能做不好一个父亲。
……
夫人,又是一年,北方已经走遍了,我每次出行皆是大张旗鼓,也一路寻找走失孩儿,打了好些个贼窝,但都没找到他们,为夫准备往南边走走。
……
又是一个六月,春和宫的荷花只开了两三朵,和以往大不相同。
以前春和宫的荷花是全宫最美的,母亲每年都会派人来摘花,但我却记得你同英儿那时候总在我画画时候盼着花谢,好吃莲蓬。
夫人,今年的荷花未能结出莲蓬,我将荷花搬去了母亲的宫里,现在这春和宫中,无人有心赏花。
夫人,我今日可以梦到你和孩子们吗?
…………
夫人,宋先生之孙牵扯入了胡惟庸案。
老先生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多年,却因为孙儿不慎牵入大案。
我同母亲为先生求了情,父皇亦是心软,免了先生死罪,发了徙刑,先生说想要去云南看看,那儿战乱刚平,我不放心,然先生说要以老骥之身教化云南边民,他也想去看看老友。
宋先生接连受了打击,头发一下子就白了,但他的眼睛却还是和过去一样,我同意了。
我与母亲将先生送出城外,沿途派了人打点,但先生今岁已经七十有一,路途遥远艰辛,只盼先生一路顺遂。
……
夫人,先生送来信件……
他说,他说他在云南找到了王先生,还见到了与英儿和熥儿十分相像的孩子。
…………
夫人,我见到他们了。
他长大了,瘦了好多,也黑了好多,你见着了恐难认出,但为夫一眼就认出他啦。
他聪明得很,也警惕的厉害,反倒是熥儿,是个小傻瓜。
他果然不喜他的名字,我便同他说本名富贵,他似是信了,果然还是个孩子。
夫人,他好轻,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坐在我肩头的时候,和以前的重量一模一样。
你绝想不到这孩子过得有多精彩,他拜了王先生为师,认了傅友德为义父,还叫蓝玉为叔伯。这孩子以后定会为了辈分而苦恼的。
他那么聪明,又那么努力,靠着那样的书册,以那般稚龄竟是一路走到了这儿。
他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真的做到了。
他为我寻回了王先生,照顾好了弟弟,然后,找到了我。
夫人,其实不是我找到他们,是他们找到了我,我唯一做到的,只是没有放弃罢了。
…………
夫人,为夫今日将皇位传给了英儿。
英儿的脸色可臭,来朝贺的美洲使者都被他吓到了,但为夫只觉得心中舒畅。
夫人莫忧,我已将他那模样记录了下来,届时带来给你看。
夫人,你少时曾说要做民间大侠,走遍天南海北,行侠仗义,为夫今日终于可卸下责任,来为你圆梦了。
夫人,我会带着你去看天之涯,去看海之角,去看雪山,去看峡谷,去看我们儿子治理之下的这片天下。
等我们都看遍了,我就来见你。
在见你之前,我得将腹肌再练回来,英儿说为夫底子都在,想也用不了多久。
只是在那之前,夫人啊,可否一入梦来?
————
爹!我早已知道您不叫朱富贵啦!皇祖父听说你叫这个名字之后的表情太明显了,我又不傻!——木白留
爹,娘,兄长后来也把皇位丢给我了,他说他要去追求星辰大海,他小时候真的说过会照顾好我,不会欺负我的吗?——木文留。
厚厚的日记本被入匣封存,带着朱标的全部青春和情感,被封入了尘土和岁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