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的时候,正看到当初指认林富贵就是您家血脉的那个稳婆正跪在堂中。
“这里离百花村路途遥远,小妇人当时还年轻,总觉得睡不够。奔波了一日之后,在小客栈里落脚时,夜里睡得太沉,结果天亮后醒来,孩子已经被人抱走。小妇人当时吓坏了,急忙找人去寻。然后从伙计那里得知了人贩子的落脚处,追过去后,那个小偷抱着孩子就跑……”稳婆低着头,声音颤抖着:“小妇人当时吓坏了,府中主子让小妇人把人远远送走,但却没有让小公子出事的想法,小妇人下意识追上去,然后那人在转过街角时被马车一撞……大人连同孩子都飞了出去,当时许多人都在,大夫来了后,说两人都……”
她抹了一把脸:“无奈之下,我才另找了一个孩子送去楼家。”
秦秋婉听到这些话,有些摸不准稳婆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实在是稳婆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秦秋婉进门后,好奇问:“你当年为何要千里迢迢把孩子送去百花村?”
稳婆看她一眼,语气平淡:“小妇人方才已经跟大人禀告过,是新夫人进门,说小公子和府中这种人八字不合,要远远送走养大。”
只是后来的许多年里,府中人都忘记了这位小主子,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把他接回而已。
秦秋婉若有所悟,若不是林才德于读书上有几分天分,没有机会接手家业,林富贵也回不来。
公堂上所有人看向林夫人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这么收拾原配嫡子,亏她想得出来。
林老爷也不太对。怎么能只凭两句话就把亲生儿子送走,还是送去那样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
这对夫妻俩,真的是一个敢编一个敢信,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富贵站在一旁,彻底急了。
回到林府后的日子,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过的优渥和舒适,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不是林府的孩子。
如果真的如稳婆所说,他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那他以后怎么办?
难道又回村里去种地?
之前他可是把张赢得罪了的,就这么回去,肯定会被他报复。这些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他想象不到自己离开了林府后会有的日子。
他上前一步,训斥稳婆:“你别胡说。”
稳婆低着头,不看他:“小妇人不敢胡说,当年你只是县城中一个普通人家妾室所出的孩子,我也是运气好,出门就碰上了你。这些年来,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此事被戳穿,这些年来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说出了实情,我也轻松了。”
稳婆轻松了,林富贵心里却沉甸甸的,堵得他呼吸都困难无比。
林才德上前一步:“大人容禀,我大哥竟然已经身死,那这个冒牌货也不能再占着他的位置。至于衙门中记录在册的那份契书,更是无稽之谈。还请大人帮我大哥正名,撵走这个赝品,收回那份契书。”
听到这话,林富贵只觉得周身冰凉,腿一软,直接跌落在地上,张口想要说话,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秦秋婉上前一步:“大人,事关我儿子,我能问这个稳婆几句话吗?”
大人颔首,算是默许。
秦秋婉看向稳婆:“你是在哪丢的孩子?”
稳婆想也不想就答:“悦来客栈。”
她又问:“孩子是在哪出的事?”
“三岔口。”稳婆同样答得毫不犹豫。
“你是从何处找到我孩子他爹的?”秦秋婉一步步逼近:“林富贵的亲生父亲姓什么?她生母又姓什么?”
这些事情方才稳婆已经说过,她想了一下,还是答了出来。
上首的大人眼神深邃,拿着卷宗的手顿了顿。
其实,如果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且稳婆知道内情的话,应该压根就不用想,张口就能说出林富贵亲身爹娘的名姓,要么她直接装不认识或是不记得,才更不会惹人怀疑。
这么想一下,怎么看都挺奇怪。
大人接过话头,又重新逼问。在问到第五遍时,稳婆已经濒临崩溃,答起来语无伦次,后来连出事的路口都说错了。
其实这公堂上的所有人都已经对稳婆起了疑心,林富贵满心期待,真心希望自己不是外头的野种,而是真正的林家血脉。
大人又问了两遍,稳婆彻底忘了自己先前记得的那些话,到后来回答起来,已经满是迟疑。
见状,大人一拍惊堂木,吓得公堂上所有人都一个机灵。另一个帮着稳婆作证的伙计吓得不轻,当即摔倒在地。
大人又怒斥几句,两人就白着脸都撂了。
稳婆会跑来说这些话都是被人指使,这个请他来的人,就是林才德身边的随从。
事情到了这里,几乎已经水落石出。
大人险些被人利用,很是恼怒,几板子下去,众人就招出了幕后主使。
林才德不愧是见过大世面都读书人,哪怕被所有人指认,也是毫不慌乱。
“大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说这些话。”他转而看向已经一脸得意的林富贵,道:“我没想到,是为了得到林家,竟然会找这些人编造出这样的谎言来。”
林富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顿时瞠目结舌:“关我何事?”
今日被请到公堂上之前,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已经被人怀疑。
这会儿才得知,应该是二弟不甘心把家财交给开源,所以才费尽心思算计了这么多。
他不欲多说,摆了摆手:“当年我被送去乡下的时候,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也不记事,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大人会帮我查出来的。”
他这么说,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万一他真的不是林家血脉,大人查明了真相之后,也怪不了他。
大人确实能帮着查清真相。
真相就是林才德为了取回已经在衙门记录在册的那份契书费劲了心思!
“林秀才,你为了接手家里的生意,竟然使计陷害兄弟。之前我还觉得是姜举人小题大做,现在看来,姜举人一点错都没有,让你这样的人入仕为官,其实是害了百姓。”大人摆了摆手:“你这样品行不端的人,不配得到功名,稍后本官会写折子送往京城,让皇上定夺。”
一个小小的秀才自然轮不到皇上来管,林才德的这份功名,肯定是保不住了的。
林才德目的没能达到,反而还搭上了自己寒窗苦读十年才得的功名,立刻上前求饶。
到了此刻,他也没有承认自己有错,非说是林富贵伙同几个人陷害他。目的就是为了林家的家财。
这简直是把大人当傻子糊弄,大人本就厌恶他利用自己,当即便按律法从重发落。
以他陷害血亲兄弟的罪名,当即就把人下了大牢,监五年。
对于一个曾经很有希望入世为官的读书人来说,这无异于是世上最惨的下场。
姜氏本就是碍于自己和父亲的名声,才没有离开他,眼看他沦为阶下囚,当即就找了人帮着写了一封和离书,丢下两个孩子回了罗城。
林家婆媳俩简直要疯。
那边忙着去哄回姜氏,这边又想着救回孙子。
可惜,两头都没能如愿。
姜氏回到娘家之后,不到一个月就重新改嫁了另一位举人做继室,再不可能回头。
婆媳俩心力交瘁,没多久就病倒了。
等到林才德判刑,老夫人真心不能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落到这样的下场,她也不知道该怨谁,就越病越重,喝了药也不见好转,没多久就到了弥留之际。
人要不成了,秦秋婉带着姐弟俩上门探望。
老夫人看着床前的人,忍不住问:“你恨不恨我?”
弥留之际,她才恍然发现,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好像没几个,就连儿子都怨上了她。
那自然是恨的。
张招娣在这府中离世,虽然不是老夫人动手,但也是她默许了的。
老夫人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的回答,忍不住苦笑。
她看着帐幔顶,就那么去了。
林家的气氛很不对,每个人都对家里的人满腹怨气。林夫人再发现救不回儿子之后,更是恨林富贵入骨。
在她看来,林富贵一家几口害得小儿子妻离子散。让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林富贵越过越好,她做不到。
她想把家业收回来,以后交给自己的孙子。于是,她暗地里买通了下人大房一家人动手。
秦秋婉本就格外在意自己和两个孩子身边的人和事,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将那个准备下毒的丫鬟揪了出来。
另一边的林富贵就没那么好运,他毫无防备,直接中了毒。
因为此,秦秋婉直接借着此事把林夫人告上了公堂。
她想告的状,就一定能告赢。
林夫人自以为做得隐秘,但事实上,她动手的每一处细节都被人给挖了出来。
林夫人也下了大狱,焦灼害怕之下,竟然在狱中病了。没有人去探望她,林才德自身难保,根本就顾不上母亲林父奔走了几日,发现救不回人,便想挽救自己的名声。又送了一封休书去大牢。
拿到休书,林夫人险些疯了。她整日大吵大闹,想要见林家众人,可惜谁也不肯出面,包括老夫人。心力交瘁之下,林夫人短短几天里苍老了十岁不止,后来越病越重,大人还没给她判刑,她就已经病死了。
林家主后来又娶了妻,这一回的人选是个温和的。跟秦秋婉相处得还挺不错。
两年后,林家主生病了。
已经跟着秦秋婉做了两年生意的林开源回去之后主动接过家中生意,不只没有赔本,反而比以前做得更好。这样的情形下,林家主再也没想换人。
又是两年,林家主病逝,临终之前,将生意交给了林开源。
林富贵展出了之前的那些事后,一直都挺老实。如今眼看儿子接过了家业,以为苦尽甘来。结果还没高兴两天,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被挪到了一处破旧的院子。
他想回城,可惜不能。
他的后半辈子,就是在那个破旧的小院里度过的,日子清苦,半个月吃一回肉,就像是曾经在村里一样。
他在那个院子里大吵大闹,吼得嗓子都哑了。
彼时,林开琴已经成亲了,秦秋婉亲自相看的人,小夫妻俩过的日子挺不错。
她得知林富贵不老实,特意跑到了郊外的院子里。
“你要是不满意,我就让你做真正的农家小院,给你一片地……”
林富贵悲愤不已:“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秦秋婉眨了眨眼:“就凭儿子听我的话,而他不愿意听你的。”
林富贵:“……”好气!
“两个白眼狼,早知道他们养不熟,当初我就不该……要是没有我带你们回到府城,你们哪有如今的好日子?”
秦秋婉失笑:“不会有如今的好日子,是我自己赚来的。跟你有何关系?两个孩子能够随心所欲,那也是我的功劳。至于林家的家业……”她纯粹就是不想让林家其余人如愿而已。
母子三人的悲剧,和林府所有人都脱不开关系。
冬儿本以为熬死了头上在几层长辈之后就能苦尽甘来,心里还想着哄好林富贵,把枕头放在吹好一点,回头给自己孩子也谋一个锦绣前程。结果却发现,那边长辈刚死,林富贵就去了庄子上休养。
在府城所有人的眼中,林富贵都是在儿子接手了家业之后,跑出去游玩。
一开始,冬儿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她在府中隐约听说了林富贵的住处,才觉得后怕不已。庆幸自己这么久以来都挺老实,没有彻底惹恼了张招娣母子。
冬儿是越想越怕,最后主动找到了秦秋婉,想要求去。
短短几日,冬儿自己吓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秦秋婉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到底还是没有为难她。冬儿一步步走到如今,抢走本家堂姐的男人这事情确实有些过分,但她也没想害过谁,上辈子现在也不得善终。
离开林家之后,她拖着个孩子回村,日子应该也不会多好过。秦秋婉直接找了马车,将他送回了村里。
离开府城时,冬儿坐在马车上,很有些恍惚。
犹记得当初堂姐要送她回村,她还死活不愿意。留在府城这几年,除了多了个孩子外,她还是囊中空空,和以前不同的是,她如今已经嫁过人,身边还拖着个孩子,等回到了村里,想重新嫁一个好人家都不太容易。
早知如此,当初堂姐送她离开时,她就该走的。
每个人脚下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冬儿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秦秋婉再次得知周氏的消息时,是周华偷偷跑到府城跟人争花娘被打得半死,周氏赶过来接儿子,又被夫家的人追上来递了休书。
这事情在府城内闹得挺大,秦秋婉没有刻意打听都听说了。
林才德被关在大牢之中,周氏从来都没去见过他,她跑去找曾经相熟的那些夫人,想要请她们收留。却没人愿意靠近她。
周华被伤得很重,周氏想要救他,可已经被夫家休弃的她囊中羞涩,根本就拿不出银子来。最后,她甚至还跑到曾经相熟的夫人那里去跪地求银……没有人愿意帮她,还把她给撵了出去。
没有银子治伤,周华伤得太重,没多久就去了。
在那之后,周氏就有些疯疯癫癫。
几年后,大牢中的林才德被放出来,众人才发现,这个人也疯了。
两个疯子就在一起过日子,常年住在城里的一处桥洞底下,经常有人听见他们又哭又笑。
某一个冬日里,两人相拥着没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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