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怔住,心里像被一只手抓了一下,以至于血液都无法通畅。
安问满不在乎地说要帮他追别人。往好处想,是他一点也不排斥同性恋,往最本质的方面想……是他对“任延喜欢别人”这件事,一点也无所谓。
任延勉强勾了下唇:“不用,你不讨厌这件事就好。”
安问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两边嘴角高高地扬起,眼睫也弯起来,笑得像一朵向日葵。
他还有问题呢,“你喜欢他,为什么要抱我?”
任延轻描淡写地说:“做噩梦了。”
“亲我的脸。”
“一样。”
安问怔怔地,只剩最后一件事:“那你也不应该闻我的头发。”
任延无声地笑了笑:“喜欢那股味道。”
“你才是没有边界感的人。”安问指责他。
只是随便嗅一嗅的话,当然没关系,但任延每次都揽抱着他的头,将鼻尖紧紧地抵着他。他无处可逃,乖顺地软在他手心和呼吸下。
“对不起。”任延这回笑得有些狼狈,也许是察觉出了安问的不情愿,他的神情温柔下来,哑声说:“下次不了。”
也是,要是那个人知道,也许会生气的,那样任延就更难追到了。
“我可以把洗发水推荐给你喜欢的那个人。”安问大方地说,紧紧揪住身旁的野草。
“不用了。”
安问点点头,但心底里仍然决定换一种香味。不必要是艾草味,但也不应该是任延喜欢上瘾的味道。因为任延不喜欢他,他身上不应该出现任延喜欢的味道。
·
还剩最后一小时的路程,一路都在高山草甸上行走,太阳升至中空,明晃晃地晒人,任延撑开遮阳伞,将安问妥帖地安置在阴影底下。
伞是兰琴因的,伞盖小,两人并肩着,胳膊轻轻擦到胳膊,安问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让出一步的距离。
“你不用这样。”任延把伞塞进他手里:“我不怕晒。”
说完,他就自觉退出了伞盖之下,曝晒到亮至晃眼的烈阳中。
安问独自撑着伞,想追上去,又觉得不应该给“别人”的男朋友撑伞。
但那个人又不喜欢任延,任延应该还不能算是他的吧。
任延怎么忽然变成别人的啦。
他心里踌躇着,乱糟糟地胡思乱想,脚步也走得心不在焉,眼睛看着地面,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冷不丁被草根绊了一跤,脚腕一崴,差点跪摔到地上,好险被任延扶住了。
遮阳伞翻面仰倒在草甸上。
“怎么魂都丢了?”即使心塞得几乎呼吸不畅,但任延还是克制着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这件事有这么吓人吗?”
安问闷声不语,皱着眉就地坐下,揉着脚踝。刚刚扭了一下,似乎伤到了。
“我看看。”任延俯身捡起伞,递回给安问:“撑着,别晒伤了。”
他半蹲半跪,将安问揉着的那只脚轻柔地抬起,放到自己怀里:“扭到了?”
安问点点头,看着任延的动作。
他是专业的篮球队员,自然有基本的处理手法和经验。
“要把鞋和袜子脱了看看。”任延看着他的眼睛:“可以吗?”
问完以后兀自笑了,“怎么好像我忽然成了变态?你怕我吗?”
安问只能摇头,看着任延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鞋带,一截孔一截孔地挑松,直到鞋面完全松开,他才轻手轻脚地将之从安问脚上褪下。
安问穿着白色的球鞋袜,刚一曝出来,就被晒得发热。任延顿了一顿,将他的袜子一点一点卷下,抽走。
安问的脚指甲修剪得短而浑圆,脚趾白皙,趾间皮肤泛着粉。任延不敢看,只将目光专注在脚踝往上,仔细检查,托住他脚底转了转,“这样疼不疼?”
如此反复,最终确认了扭伤的位置。
“我帮你揉一揉,可以缓解,但最好还是不要马上走路。”
他说着,脚被他托在两手中,穴位被轻柔按压,跟腱跟着他手中的方向轻轻活动舒缓。
安问两手在身后撑着,趁任延低着头专注,偷偷地、反复地看任延的脸,从散落额发下的眉,到笔挺笔直的鼻子,再到微抿的薄唇。
真奇怪,居然有人会不喜欢他。
不是没察觉到他盯着自己的视线,任延只当不知道。他怕一抬头就看到安问像看怪物的眼神。许久,他做完按揉舒缓,才半抬起眼眸,手中动作却蓦地停住:“……怎么哭了?”
安问脸上挂着眼泪水,不知道默默哭了多久,只知道他削尖的下巴上眼泪一滴一滴不停地砸落,吧嗒吧嗒滴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有……这么疼么?”
安问的脚踝并没有红肿,无论如何,似乎也不应该伤到这种地步。但任延的声音紧张得不得了,手上不再敢轻举妄动。
安问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试图擦干净眼泪,但擦一次,眼泪就掉一行,像西西弗斯般无济于事,直到把眼底和眼眶都一起擦得通红。
任延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别擦了。”
安问又眨了两下眼,安安静静地将脸扭向一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山顶草原和远处飘渺的云。
“我让你失望了么?”任延忽然懂了。
·
剩下的最后半小时路,是他背着他走的。
安问的两只鞋子干脆都被脱了,用鞋带绑到了任延的书包带上,一边一只,随着任延的脚步而左右晃悠。
经过平静的溪流边,山石奇峻,溪底的石子却如圆润,明镜般的一汪水倒映出安问悬空的纤瘦白净的脚。
任延两手挽着他的腿,负重顺着草坡中一条隐约小径往上走,是很平缓的坡,但毕竟也是上坡,他却喘也不喘,问安问:“怎么这么轻?”
安问不回他,两手圈着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任延的肩膀上,脸颊与他颈侧的肌肤相贴,装睡着。
“这个时候又不避嫌了?”任延微微侧过脸,沉稳的呼吸中是漫不经心的戏谑。
问也是白问。安问倔强地当自己睡死过去,两人在沉默中走到了山顶崖边,比预计用时慢了一个小时。
果然是能看见海的,深蓝的海面被风卷起浪花,红色烟囱筒的邮轮缓慢地游弋,因为距离太远,参照物又那么宽广,因此看着如同停泊在海面未动。近海处,滩涂的三角小彩旗反射出一片闪烁的波光,从那边上岸便是匍甸县城的另一个乡了。远处连绵山脊上,白色风车如巨人驻守。
光脚踩到草上的触感坚实坚硬,有些扎人,安问落回地面,被任延扶着坐下。
“你看到哪里了吗?”他拍拍任延的肩膀,指向内河的一片港口。
“怎么?”
“那里是国境线,从那边坐船靠岸,可以去另外一个国家。”安问报了个接壤的东南亚小国。
任延头一次听说,内心一动,站起身眯眼远眺,内心辨认着福利院所在的乡中心位子,以及那个港口。
乡中心是去往港口的路线之一。来的时候依稀听网约车司机介绍,在政府的规划中,荷花乡原本是可以靠着对外贸易来实现富裕的,但一重重的崇山峻岭,开发起来十分困难,反而成了一些犯罪活动的温床。在改开前后的这几十年浪潮中,这个港口给荷花乡留下的只有走私、偷渡这些暗影。在政府的重拳打击下,这些年的走私行为逐渐平息,但穷仍是穷了下去。
任延坐回安问身边,不动声色地问:“你还记得当时是谁带你来的么?”
“妈妈。”
“还有呢?”
“周叔叔。”
任延温柔下来,不太确定地问:“你知道周叔叔跟你妈妈是什么关系么?”
安问默了会儿,点点头。
他是后来才猜到的。是姘头。周叔叔是妈妈的婚外情人,当然安远成也总是出轨,所以他们夫妻两个,实在是各玩各的互不耽误。
琚姓少见,老宁市人或许还记得,曾经有一家老字号的金店姓琚,在时代的浪潮下,琚记金店传到了第三代,在市内有了一家气派的总店和三家分店。那时候的市场鱼龙混杂缺少监管,金店比任何店都要更讲究口碑、信誉、传承,琚记就是金字招牌,老宁市人的婚庆嫁娶、小孩足月周岁、老人祝寿,首选都是琚记。
琚记没有儿子,唯有三个女儿,老琚记的掌门人要在女儿和女婿中找到坚实可靠的一对,来传承家业,发扬光大。
这一对就是小女儿琚琴,和她的丈夫安远成。
老掌门原本打算把财政大权交给小女儿,把经营管理交给女婿,这是他为了保证自己百年之后,琚记还姓“琚”的小小算盘。可惜小女儿总是要受宠些,骄纵些,懒散些,对公司事务没有那么上心,又极度信任拥有极强才干的丈夫。
事情的走向与那个年代所有赘婿翻身的故事一样,琚记确实在安远成的运作下开疆拓土,开往全国、上市、国外买矿,规模远非当初的老掌门所敢想象,但琚记,当然也就不再姓琚了。
安远成有雄才,私生活却风流,当初一起南下的三人,任五桥专一,卓立守诺,只有安远成女人一个接一个,私生子散落遍地,长到成年,到处冒出来认爹要权,琚琴就是在这个时候带走安问的。这之后,原本的长姐二姐两房也一起出来搅局,公司内争权夺利一地鸡毛,残酷可笑得就连远在美国的崔榕和任延都有所耳闻。
事情的尘埃落定,是安养真以“嫡长子”的身份回国。而安远成年过五十,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收收心,跟最为貌美、低调、懂事、不争的林茉莉结婚了。
只有安问和琚琴的下落不明,成为这个家族中没人敢问、没人敢触碰的秘密。
“阿姨把你带到这里,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你还记得么?”
安问在大太阳下眯着眼,望着蔚蓝的海平面。
“她说三天以后回来。”
“还有呢?”
安问笑了笑,轻微地摇着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想过太多遍,梦过太多遍,所以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真的,是自己编的,还是真的发生过。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跟我说过这句话。我一下子记得她穿的是墨绿色的旗袍,一下子是黄色的玫瑰旗袍,记得她跟我说什么,又觉得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她有没有跟那个姓周的在车上聊什么?”
“没注意。”安问歉疚地抿抿唇,“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一路上睡了又醒,只觉得很远,只记得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再见。”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任延无法克制,双手捧住他的脸,定定地望进他眼里:“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有别人对不起你。”
刚刚才哭过的眼睛似乎又被海风吹红了,安问眨了眨:“我好累,可以靠你身上睡一会么?”
任延往他身边坐了些,双手撑着,将肩膀让给安问。
安问看着船,并没有闭眼睡觉,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手语:“我总是跑到这里来,看看有没有船是来找我的,你会不会从船上下来。”
任延静了许久,指尖总觉得空,直到轻轻地揽住安问的肩膀,那股令他感到失落的空才消失了。
“我来了你也认不出我。”
安问笑了笑:“怎么会?我第一天见到你,你就知道你像任延,只是你打架,我觉得任延不会打架。但是……如果任延长成这样也不坏。”
“是为了帮卓尔婷,平时不经常打架。”顿了一顿,“偶尔。”
安问没应他,绵长的呼吸落在任延的颈侧,温温热,如清风。
“你心里的任延不会打架,还有呢?是不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我都跟你心里的任延没有关系,除了脸总算没让你失望。”
任延垂眸看他,不敢轻举妄动,身体僵着,半晌,自嘲地勾了勾唇,揽着他的那只手从肩膀移开,在安问熟睡的脸上滑了滑。
“如果是那个任延告诉你他喜欢男的,你会不会希望他喜欢的是你?你还会不会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