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属于……我自己。”
池旒的声音散落在空旷的神殿中,在安静黑暗的空间中反复回荡,阴森如地狱恶鬼。
却,铿锵有力。
池旒从拥有力量的那一天开始,就知道这绝不是世界对她的温柔。
——拿走你的自由,拿走你此生的安全,将你的生命当做可以随时使用,不必告知就可以抛弃的消耗品。
只是为了这样的目的,而将力量送给你。
或许有人会将这种遭遇称之为幸运,但在池旒看来,那是世界对她毫不掩饰的恶意,剥夺了她作为人的尊严,从未将她摆在平等的位置上。
因为那份力量所对应的,是任何人类都无法忍受的沉重。
十一条限制,如同曾经神明与人类做出后保管在圣柜中的十一条约定。
池旒想要使用这份觉醒的力量,需要满足十一条严苛约定。任何一条失效,都会对她造成足以死亡的反噬。
比起礼物,它更像是一个死亡的诅咒。
并且对池旒来说,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被操控。
她只是世界意识为了对抗神明,早早布下的一枚暗棋。
或许世界意识是为了它自己的存续,也或者是真心实意的为了世界上所有生命的未来。
但在池旒看来,这个世界是否存在或毁灭,与她无关。
那些人类,对她从未给予过一星半点的温情和爱意,从她有意识以来,记忆中那一张张脸上闪过的,全都是畏惧,怨恨,惊奇,恶意……
池旒对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都没有感情,她足够理智,以致于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每一丝最细小的情感变化,以及世界走向灭亡的真正原因。
不过是人类的咎由自取,漫长时间堆积起来的罪孽,最终压过了世界所能承受的极限。
天平的一端开始倾倒。
在人们依旧以为生活如常,毫无所知的度过每一日的时候,一切都在最细微的黑暗角落中滋生,开始反扑。
既然是人类的恶,那为什么要让她来管?
甚至要赔上她自己的人生,她的生命和自由?
池旒不是圣人,从不心软,没有以德报怨的喜好。
因此,她从最开始就敏锐的看透了世界意识的棋局,并且决心破局。
乖巧听话,无私大义这几个字,从来都与她无关。
即便要用世界的毁灭来换,她也会毫不犹豫的以此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和生命。
所以,在世界意识没有发觉的时候,池旒就已经在悄无声息的反向布局。
她利用世界意识的力量,却成就了她自己的棋局,无形中就已经将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洒下,只等时机到来。
池翊音的出生,同样也是池旒的谋划。
他不仅是用来迷惑世界意识,让世界意识误以为池旒已经融入世界,普通生活而没有发现真相的道具,更是池旒为自己准备的助力。
以及第二计划。
如果她失败了,没能摆脱世界意识的控制,或是出现任何意外,池翊音都将在她早早留下的计划引导之下,继续她没有完成的事情。
因为力量来源于世界,所以在世界意识与神明第一次交手,于虚空之中用七天七夜战斗,几乎毁掉整个虚空的时候,池旒便已经感知到了这场本不应该为人所知的对峙。
她于黑暗的房间中静坐良久,然后起身,为她的长途旅行打点好了一切所需。
池旒知道,既然世界意识无法杀死神明,并在短时间内迅速找到合适的神明候选,取而代之,那就一定会想办法制约神明,让祂在新神出现之前,无法毁灭这个世界。
这也就意味着……她这枚早早就被布下的暗棋,终于到了被世界意识启用的时刻。
世界意识不知道,在它以为一切都被安排妥当的时候,其实是为池旒做了嫁衣裳。
她进入游戏场,毫不意外因为身份被世界排斥而霉运加身。
没有进入新人局获得引导,更没有得到系统的帮助,危险如影随形,腹背受敌,孤立无援。
任是谁看,池旒都是应该在初入游戏场就死亡的倒霉新人。
但是,她却以结果有力的驳斥了所有人的猜测。
在池翊音之前唯一一个在新手局外活下来的新人,创下最快升级记录,死亡副本唯一通关者,游戏场成就缔造者,第一个A级副本触发人,开启A级,距离打通游戏场最近的人……
属于池旒的传说,至今都停留在游戏场,无人能打破。
甚至在十二年前,池旒只差一步就能通关离开。
而她的接近成功,也使得无数玩家看到了希望,像是黑暗中的光,鼓舞他们咬牙坚持了下来。
如今,当年那批曾有幸见识过池旒光辉的玩家们,大多已经成为了高级别玩家,还在坚守着离开游戏场的目标。
因为池旒让他们知道,离开并非谎言。
但是没人知道,游戏场本有可能在十二年前,就成功通关。
如果不是神明没有认可池旒。
如果不是……池旒将那本应该杀死神明的匕首,反而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她没有对自己留手,更不是欺骗。
十二年前,同样是在这座深埋于地底的神殿内。
就在黎司君的面前,当他以为池旒将举起弑神的刀指向他时,池旒却眼都没眨的反手杀了她自己。
世界意识震惊。
它不明白,为何自己布置下的暗棋,会在将要成功的最后关头,放弃一切,功亏一篑。
但即便无奈,它也只能放弃池旒,将原本倾注在她身上的关注和力量拿走,遗憾的开始寻找下一个可以被利用的载体。
而已经损坏的废棋,自然也被世界意识当做垃圾那样扔掉。
只不过……
在最接近死亡的那一瞬间,池旒翻身而上,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从死亡中硬生生夺回了一条命。
向死而生。
她也因此而彻底摆脱了世界意识的控制。
从那一刻起,池旒,只是池旒。
没有任何存在有资格摆布控制她。
她是游戏场中最神秘组织的会长,潜行在每一缕黑暗之中,在世界意识忽略的地方,聚集属于自己的力量。
直到她强大到能够与世界意识抗衡。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时隔十二年,池旒终于从隐身的黑暗中走出,重新进入系统以及世界意识的视野内。
以玩家的身份,更以夺取游戏场的野心。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能操控她为棋子,更无法伤到她。
“十二年一轮回已经过去了,当年在这里中止的未完成事项,也应该迎来了结。”
池旒轻笑,她抬手指向黎司君,空气在她手中迅速凝实成长剑,直指向黎司君的心脏。
“你说得对,一个傀儡,是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命运的,也不会被世界选择。十二年前的我,只是借你来摆脱世界意识的掌控。而现在……”
“我回来,来拿早应属于我的东西!”
话音落下,池旒身形凌厉如闪电,迅速冲向黎司君。
她的速度快到在空中留下残影,在昏暗的神殿中一连串的残影殷红如血,像是死神的利箭,直射向神明的心脏。
破空时尖锐的爆鸣声响起,狂风掀起在神殿。
整个神殿内的空气都在扭曲,旋转,在池旒的意志之下被改写。
就连狂风与黑暗都在顺从池旒的意志,一直陪伴在神明身边,得神力庇护的空间,却背叛了神明,反而成为将要杀死祂的利刃。
池旒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心动魄,钢蓝色如同超高温下千锤百炼后的纯粹颜色,坚韧而锐利,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的意志。
而现在,她的意志就是——
杀死神明,取而代之!
既然世界意识要操控她成为傀儡,对付神明,那就由她来做新的神。然后,杀死神明与世界意识!
剑尖快速冲向黎司君的胸膛,眨眼之间就要抵达。
然而黎司君依旧是那副半支着长腿,坐在黄金雕花基座上的慵懒模样。
他垂下长长如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居高临下的看向池旒,半掩住那双金棕色眼眸。
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的眼眸中只有一片凉薄淡漠,万事万物不入他心。即便是此刻将要杀死他的池旒,也无法倒映在那双眼眸里。
仿佛他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或是……
黎司君很清楚,池旒无法杀死自己。
呼啸的狂风掀起他垂落在身侧的长风衣,他轻轻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穹顶。
那里,属于神的神像依旧沉默矗立,雕刻的神像只有轮廓,没有五官。
没有人见过神明真容,也就无法具体描画。
但就是凭借着这样一尊连脸都没有的雕像,信众就敢狂热的信仰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存在。
为什么?是纯粹的敬仰吗?
不是的。
那些信众的所谓信仰……脆弱得甚至经不起考验,也无法理解神明,只会惹得神明发笑。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啊,只有一个可爱的信徒,坚定的向他走来。
即便要穿行过危险重重的游戏场。
哪怕有可能会因此死亡。
他的,音音。
黎司君在想起池翊音的时候,眉眼柔和了一瞬,唇边带笑。
他垂眼重新看向池旒时,也因此而蹙眉,难得犹豫了一下。
音音的母亲……
即便音音对池旒并没有多特殊的情感,甚至可以说是漠然,不要说母子,就连陌生人都过于冷漠。但,如果是他杀死了池旒,他的音音会因此而疏远他吗?
黎司君撑着黄金基座的修长手指颤了颤。
下一秒,整个神殿的空气中酝酿着的危险气息,瞬间消弭于无形。
原本将要成形的风暴四散开去,神殿内的黑暗也浅淡些许,四周的轮廓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在视野中。
那一瞬间,原本冲向黎司君的池旒,也立刻察觉到了自己周围的变化,并且从眼角的余光中,隐约看到了四周昏暗下的“人影”。
……不。
那不是人影。
那是,无数的生命。
似乎八千年来所有被记载进经书中的圣人与神,都于此刻出现在神殿中,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慢慢抬起头,冰冷的看向入侵者。
他们将会杀死举起手中长剑,杀死入侵者,守护他们唯一的神明与所有力量的源头。
而池旒最初改写操控的雕像反攻,好像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假象。
水波微荡,所有的泡影,便消失了。
露出了冰冷危险的真实。
池旒心下一惊。
但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意识到了不对而想要撤离,也已经太迟了。
无法在中途踩下急刹车,只能一鼓作气直冲过去,干脆将拦路虎杀死在道中。
池旒眼眸微沉,手中长剑力量更强,嗡鸣声清脆。
两股强大的力量轰然对撞。
整个世界和神殿内的空气,都静止了一瞬。
血海之下,所有的尸骸都意识到了什么,争先恐后的拼命逃离神殿所在的方位,在血海中疯了一样的游动。
然而下一秒,静止后迎来了更猛烈的爆发。
如火山喷发,所有的力量都以神殿为原点,向外轰然扩散开去。
整片血色的海洋,沸腾了。
狂浪怒吼滔天,拍击着地下城池残留的建筑。
海水形成漩涡,所有的鲜血与亡灵,都畏惧的避开神殿,不敢稍有冒犯。
而神殿本身,也缓缓从血海中浮出。
这座磅礴瑰丽的神殿,依旧是无数时光中那副沉没地底的安静模样,不言不语,大门紧闭,丝毫看不出在这之中,存在着一位神明。
但池旒却清晰的看到……
黎司君,只是轻轻伸出手,居高临下的指向她。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轻而易举挡下了她的攻击。他的发丝与衣角飞扬在半空,却没有损伤分毫,就连唇边的笑意都没有改变。
“成神与否,不在力量,更不在你。”
黎司君微微垂下眼睫,眸光淡漠:“而在我。”
“你的力量来源于世界——它确实足够令几乎所有人类都无法招架,但是池旒。”
他的声线冰冷而低沉,如同沉沉响起的钟声,敲响死亡的脚步。
“你不要忘了,这个世界,由我创造。”
“——我说,要有光。”
言出法随。
神殿中,瞬间金光大声,光明照亮了昏暗的空间,让神殿中的一切重新显现。
金光璀璨。
长久沉浸在黑暗之中,池旒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样的强光。
她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等她再睁开眼眸,缓缓向前方看去时,就见那些被她操控而反过来攻击黎司君的雕像,全部在被光芒照耀的一瞬间,化作簌簌齑粉消散。
池旒还保持着刚刚攻击黎司君的姿势,但她手中的长剑,已经化作金色的薄雾散去。
神殿内,一切平和,不见一丝狼藉。
好像这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任何战斗,一切只不过是池旒的错觉。
只有空气中依旧残留,还没有散去的恐怖威压与神性,还在明确的提醒着池旒,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看来,今天的叙旧就到此为止了。”
黎司君敏捷从黄金基座上一跃而下,稳稳站直在地面上。
“我的信徒……在呼唤我。他需要我。”
空荡的神殿中,黎司君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而去。
雕像毁掉后散落的金粉如同黄沙,被狂风裹挟其中,吹刮向池旒,迷了她的眼。
黎司君的声音却从远处隐约传来,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那样不真切。
“等你杀了世界意识之后,再来尝试弑神吧。”
“不在同一层级上的存在,即便差半步,也遥不可及。”
池旒愣了下。
等风沙过后,她终于能抬眼看清眼前的环境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身处神殿。
而是坐在云海列车的车窗旁。
她的膝上摊开一本杂志,甚至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仿佛她刚才在地下城池与神殿中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她午后打盹时的梦境。
一道身影走过来,自顾自的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
宣软的垫子立刻下陷。
列车长笑着前倾身躯,凑近池旒,却又乖顺的在真正触及她安全距离之前停了下来,好像只是一个担心她状况的朋友。
“看来,您已经去过神殿了。”
池旒掀了掀眼睫,刚刚因为黎司君的所作所为而泛起迷茫的眼眸中,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
所有外泄的情绪,不过在一瞬间就重新被坚硬冰冷的外壳武装,无法再透露任何真实的心中所想。
她冷冷的瞥了列车长一眼,不答反问:“池翊音呢?他和他那些小朋友,回来了吗?”
列车长感知了一下整趟列车,然后摇了摇头。
“您是在关心池翊音吗?这是我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