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峥在朝上听到这个消息,当即蹙眉。
自打乾丰六年河东道收回,陛下便一直想要铸剑图谱,可是铸剑图谱,真的在那年丢失,荣家根本交不出来。
再加上荣家当年在突厥,基本就是圈地为王的存在,所以陛下一直忌惮着荣家的用心,便借着施恩的名义,不许祖父出京。
可现在,突厥人所用兵器,居然疑似当年铸剑图谱所出?陛下和太子,是否会怀疑是荣家有异心?
太子坐在龙椅旁的侧椅上,看向朝官中的荣峥,问道:“镇边候,依你之见,突厥这次这批兵器,可是按照当年荣家的铸剑图谱改良所造?”
站在前排的江淮,微微侧头,余光看向荣峥。
荣峥出列行礼道:“乾丰六年铸剑谱图便已丢失,臣出生在乾丰十五年,并未见过铸剑图谱,故无法判断此次突厥所用兵器,是否是按照当年的图谱改良。”
“且臣尚未见过突厥这次所用兵器,未做比对,更加无法判断。”
而就在这时,后殿传来一阵咳嗽,紧接着,便见几日未见的风烛残年的老皇帝,被太监扶了出来,在龙椅上坐下。
太子亦起身相扶,老皇帝捏捏太子的手,示意他坐回去,颇有安他心的意思。
太子回坐,老皇帝深吸一口气,平了平气息,看向荣峥:“朕这些年一直想看看当年令突厥视为神兵的铸剑图谱,奈何你祖父说早已丢失,朕遗憾至今。没想到如今居然出现在突厥手中,当年便有过定国公通敌一事,眼下朕倒是好奇,这铸剑图谱到底是真的丢失,还是被有心人送进了突厥。”
听皇帝提起定国公通敌一事,江淮眉眼微抬,同时也为荣峥捏了把汗。
铸剑图谱丢失,荣家拿不出图谱,亦找不到证明丢失的证据,那么在皇帝眼里,这图谱的去向就有了两个可能,一是真的丢失,二是荣家包藏祸心。
很显然,这些年,皇帝一直防着荣家,荣廷仙困守京城,自乾丰六年入京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荣家的生意都是老夫人在奔忙。皇帝嘴上说着是为了荣廷仙的腿伤着想,焉知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软禁。
现在铸剑图谱出现在突厥手里,皇帝更有理由怀疑,是这些年软禁荣家不满,铸剑图谱这才流出外邦,更何况荣家还有位是突厥人的太老夫人。
江淮深深感受到“伴君如伴虎”这五个字的意思,也深深意识到,皇家的多疑是有多可怕。现在荣峥已是进了虎口,他得想法子,先帮荣峥脱身。
荣峥一听皇帝这么问,敛起衣襟跪在地上,陈情道:“陛下明鉴,荣家一心向汉,如若铸剑图谱未曾丢失,祖父一定会呈给陛下。”
然而堂上皇帝和太子的目光,却都是意味不明,不叫荣峥起身,亦不说话,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朝中一时气氛安静的诡异。
荣峥一个人跪在殿中,无人帮他说话,显得孤立无援。江淮是文官,本就有进谏之本,再以他太子的了解,他帮荣峥说两句,不至于祸及自身。思及至此,江淮出列,行礼道:“陛下,如若荣家有异心,当年便不必助朝廷收回河东道。”
江淮升得太快,在朝中已有人不满,他一开口,当即便有人道:“传闻江大人意与镇边候府结亲,但此事涉及国事,倒也不必这般心急的向未来岳丈家表心意。”
江淮坦然一笑,转头对道:“这与我私事有何干?莫非荣家助朝廷收回河东道是假?这位大人既然觉得荣家不忠,不如自请去河东道,赶突厥出关。”
荣峥看向身侧紫袍玉立的江淮,心下隐有感激。可皇家对荣家因铸剑图谱的疑心,已非一日两日,不是他一两句话就能帮他摘清。
就在这僵持之际,门外太监进殿禀告:“启禀陛下,镇边候府荣廷仙在殿外,奏请见驾。”
荣峥和江淮快速的相视一眼,看向殿外,堂上皇帝道:“请。”
不多时,便见荣廷仙在荣忆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荣忆见自己哥哥跪在殿中,江淮立在他身旁,有些疑惑,突厥进犯,他哥哥怎么跪了?
荣廷仙尚不知荣峥身边的就是江淮,也不知道突厥所用兵器的事,目光一直在荣峥身上。
荣廷仙走上前来,在荣忆的搀扶下行礼,荣忆亦半跪下去。
荣廷仙腿不好,无法久站,皇帝便命人看了座。荣廷仙刚坐下,便行礼对皇帝道:“陛下,臣今早听闻突厥再犯河东道,实在心急如焚,如今臣腿伤严重,再无法替陛下尽忠,故愿捐出家中全部积蓄,助陛下全力平定河东道外患。”
此话一出,满堂唏嘘,等于捐了一个国库,这下谁还敢说荣家不忠心,即便知道皇帝怀疑,他们也被银子堵住了嘴。
江淮大大松了口气,荣老太爷来的当真及时,陛下正是疑心之际,他便一腔赤诚的捐出全部积蓄,陛下就算再疑心,也不会在此时对荣家怎么样。
果然,皇帝闻言,之前那意味不明的神色散去,笑笑道:“镇边候府忠心可鉴,费心了。”
说罢,皇帝道:“荣家熟悉河东道,既如此,便命镇边候荣峥,领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出征河东道,讨伐突厥。”
荣廷仙袖中的手猛地攥紧,当年他的儿子,就是这么死在河东道,眼下又是荣峥。
可身为男儿,为国出征在所难免,更何况是根就在河东道的荣家。荣廷仙强忍悲伤,对荣峥道:“陛下看重你,还不谢恩。”
荣峥行礼领命:“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老皇帝复又笑笑,对荣廷仙道:“你在京中已有许多年,朕也没多少日子了,今年便许你荣家,回河东道过年吧。”
江淮眸色微厉,皇帝这是打算,让荣家去守河东道?
荣廷仙行礼道:“多谢陛下厚爱。”
江淮满心里都在想着当年定国公府的案子,当初定国公府,也是这样去河东道平乱,打赢了突厥,立了功,转头却被说通敌,而且通敌的证据,都是河东道的文官递上来的。
还有……皇帝说他没少多少日子了,这话什么意思?而且许荣家回家过年,便是举家回河东道,像极了当年的定国公府。
江淮心中全然是不好的预感,为防万一,河东道的文官,他得拿在手里。且这事不能求太子,毕竟他们父子一条心。
江淮脑子转得飞快,即刻便判断出,当庭请命,是最好的法子。
念及此,江淮行礼道:“臣自春季高中状元,任翰林院士,只一次外放知州,便添居从二品观文殿大学士,臣自认资历尚浅,功绩寥寥。如今国逢此难,合该一马当先。臣请奏平迁从二品签书枢密院事,前往河东道,协助怀化大将军,力抗突厥。”
荣廷仙的目光这才看向一旁这位紫袍年轻官员,从他的话语中,方才判断出,这就是听过无数次的江淮。
行礼的江淮,神色不卑不亢,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风采人物,荣廷仙心下满意极了。
但现在也不是看女婿的时候,荣廷仙起身行礼道:“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说罢,和荣忆一起离开了大殿。
太子一听江淮请命,微微蹙眉,想也知道他是为了谁。怎么好好一个青年才俊,满脑子女人与情.爱?
太子本欲不允,却听一旁的老皇帝道:“你既有为国出力之心,朕自然应允。”
说完这句,皇帝猛地咳了几声,脸色泛着异样的潮红,他起身道:“你们还有何事,便奏给太子。江淮,随朕来。”
皇帝起身往后殿走去,一听皇帝叫江淮离开,荣峥心一下又提了起来,一直目送江淮消失在后殿门内。
荣峥脸色极是难看,江淮是聪明人,他自请去河东道,且是当庭请命丝毫没有考虑避嫌的问题,那背后的原因,就绝对不会只是简单的因为姑姑。
莫非今日皇帝让他领兵,又让荣家回河东道过年,有什么别的目的?
荣峥站起身,回到了官列中。
江淮跟着皇帝到了后殿,皇帝屏退众人,看向江淮,说道:“朕一向爱惜你的才能,但你今日请命,朕很失望。”
江淮闻言跪地:“陛下恕罪。”但是他在殿上已经答应了,私下跟他又这般说,怕是别有目的。
果然,皇帝接着道:“你是聪明人,朕不跟你绕弯子。朕知道你和荣家的关系,你想去河东道协助荣家,朕许你。但此去,你必须带回铸剑图谱。如若见不到图谱,朕在离世前,会给儿子扫清这些隐患。你自己就提头来见。”
江淮闻言心一沉,这就是皇帝将荣家送回河东道的原因,如果铸剑图谱拿不到,他会让河东道成为荣家的坟墓。幸好今日荣婳父亲,及时捐出全部家产,否则怕是连这一次前往河东道的机会都没有。
江淮领命:“臣必竭尽所能,不让陛下失望。”
皇帝点头:“去吧,收拾一下东西,明日便同怀化大将军前往河东道吧。”
江淮再次行礼,从殿中退了出来。
往外走的路上,江淮的面色沉得厉害,也隐隐意识到,之前太子那么在意他的婚事,又是给他安排相亲,又是送美人,恐怕不是单纯的关心臣子的婚事,而是在往他身边放自己的人。
但他没有要,他也不会像别的官员一样,有求于他,那恐怕在太子眼里,他就是个不好驾驭的人。
江淮心下了然,他知道该怎么对待太子了。为臣一日,他便随他心愿一日,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懂他心意又好用的臣子,就能达成一定的平衡。
江淮回到殿下,太子看了他一眼,他适时的摆出一副歉意的神色,随即便见太子就好似朋友般,白了他一眼,江淮心下冷嗤,面上却愈发歉意。
这一日的早朝,基本都在商讨突厥相关的事情,主战和主和吵成一片。
散朝后,因着要同去河东道的事,荣峥和江淮理所应当的走在了一起,走在出宫的道上,见其他官员都离得很远,荣峥方才道:“多谢江大人方才解围。”
江淮对他道:“我和你们荣家都……算了,左右你别跟我扯这些客套话。我问你,你可知当年定国公府?”
因通敌害死他父亲的那个定国公府?荣峥道:“知道。”
江淮对他道:“陛下这次对你们家的安排,可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定国公府。”
荣峥闻言,眉心紧拧,当即就反应了过来:“当年定国公的案子,有冤?”
江淮点点头,本来他也不确定,现在倒是确定了几分,只是还不知道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对荣峥道:“京里人多眼杂,等明日上路后,我再与你细说。”
荣峥应下,二人出了宫门,正见荣家的马车等在门外,荣廷仙和荣忆坐在马车里,车门大开,车帘高高卷起,一直看着宫门处。
见荣峥和江淮出来,唤道:“哥哥,江大人。”
二人闻声看过来,走到了马车外,江淮今日是第一次见荣婳的父亲,方才在殿中不方便,现在才行礼道:“晚辈江淮,拜见荣老太爷。”
素知荣婳是荣廷仙夫妇的老来女,荣廷仙夫妇已年近六十,但今日看着,不过五十五左右的模样。
荣廷仙听江淮自称晚辈,便知其亲近之意,否则按官职,他该给江淮行礼。荣廷仙对二人道:“外头冷,你俩先上车。”
江淮和荣峥依言,挨个上了马车,荣忆给马夫吩咐了江淮府邸的位置,便关上了门。
江淮在一旁听着,心下难免编排,真是一根筋,今天这种时候,怎么不请他去荣家坐坐?
然荣忆根本没这个意识,马车启程,荣廷仙感激的看向江淮,道谢道:“好孩子,幸好是你自请前往河东道,否则我是真不放心我这孙儿去领兵。”如若遇上个小人,或者和荣家不对付的,战场之上,对荣峥来讲就是致命的伤害。
江淮抿唇笑笑,模样颇有些乖巧,道:“老太爷安心,我会用心辅佐大将军。”
荣峥冲江淮笑笑,转而对荣廷仙道:“是的,祖父放心,江大人自请平迁签书枢密院事,明日我们会一起走。”
荣廷仙心下踏实了很多,有些想拉江淮的手,但又不好意思,手在腿面上搓搓,感叹道:“好孩子,那你们一路上相互照看好彼此,我们晚几日就到。”
“对了!”荣廷仙对荣峥道:“家里不是还有杆枪?听说江大人善使枪,明日把那杆枪给他带上。”
说着,荣廷仙转头看向江淮:“那杆枪,是三十四年前铸剑图谱尚未丢失时留下的兵器,极好,和绒绒那把剑出自同一块铁。”
习武之人谁不喜欢神兵利器?江淮当下便有些期待,尤其还和荣婳的剑是一对,心情更好,当即行礼道:“多谢荣老太爷。”
荣廷仙道:“这叫得生分,都这么熟了,以后就叫声伯父吧。”
他其实和荣峥同岁,按年龄也合该是孙辈,但荣廷仙没让叫祖父,自动给他抬了一辈儿,看来是认可他?心情不由更好。
江淮心情极好,当即开口唤道:“是,荣伯父。”
荣忆似是想起什么,问道:“那你要是明天走,十五那天怎么办?”
江淮对他道:“这样,今日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不用再去观文殿,你等下就叫你姑姑出来,我回去换身衣服就去千岁湖等她。”
话音落,江淮才觉出不对,他居然在人家爹面前,和人家孙子商量怎么私下见人家女儿?
江淮面上,罕见的出现一抹眼可见的慌乱,哑声张了张嘴,却发现,那话说出口后,便是想找补一下都没法找补。
他忙看向荣廷仙,手在衣袖里紧张的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