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氏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更加锋利清亮的银剪,对着自己的心口,恨声道:“你以为现在我还怕死吗?”
“瓜尔佳氏,咱们是有深仇大恨的,索性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今日你到了这清厦堂,若是我立刻死了,你出去这个门后说得清吗?听说你现在也有儿有女了,真是恭喜!”年嫔对着她不住冷笑道:“难道你不为儿女想想?若是你牵扯到逼死我这桩事上,熹妃裕妃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们会在皇上跟前说什么话?会不会牵连你的儿女?”
年氏目光肆无忌惮扫过皇上身边两个内监:“你以为带人来就有用?咱们皇上的性子,我知道的不比你少。他怀疑的事情,谁解释都无用。就像他不肯信我哥哥,非要杀了他一般。”说到年羹尧,年氏还哽咽了一下。
姜恒感叹:其实你真不太了解皇上啊。
面对年氏歇斯底里的威胁,姜恒依旧平平静静重复上一句话:“年嫔不会死的。”
年氏把剪子往身前又递了分:“你真以为我不敢?”
旁边秋雪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可是知道,娘娘从皇后处领的差事是,要年嫔一定活着。
姜恒仍是淡然摇头:“你敢不敢我不知道啊,但年嫔是不会死的。”
年氏听她第遍重复这句话,忽然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一个令她不可置信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不,你不敢……”
然而姜恒已经转头了,她看向门口——那里还站着方才瑟瑟发抖出去迎接她的小宫女。姜恒招手把她叫过来:“这清厦堂其余宫人呢?”
小宫女支吾而词不达意说了几句话,姜恒倒是也听懂了:原本这清厦堂的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在今早皇后动怒离开,年嫔又令他们搬了许多绣架拿了大剪刀之后,就都躲了出去,只让这个最老实的任劳任怨的小宫女在这里伺候年嫔,其余人都躲事儿去了。
姜恒温和点头:“既然只有你留在这里,那就是你的缘分了——你愿不愿意做年嫔?”
小宫女呆住了:“啊!”
姜恒温和替她解说道:“这清厦堂地方不错,周围是一弯碧水,很是清静。皇上也曾特意下过旨,年嫔份例不少,一直按嫔位足量供给。”
正因皇上亲口说过这话,皇后心里再烦年嫔,也未曾克扣过她一点儿。甚至对年嫔的份例,比对旁的嫔妃更上心,时不时还搞搞抽查,生怕内务府缺斤少两,让皇上误会她克扣年嫔。
而清厦堂这边孤悬于西侧,要从大膳房端饭也是不现实的,于是年嫔和齐妃都有自己小厨房,大膳房还拨了厨娘,按旬命人送新鲜果蔬和肉类来。
可以说年嫔这日子过得,比宫里绝大多数的低位嫔妃甚至太妃们都强多了——太妃们倒是想单门独院的自己住,但却只能彼此挤着住在宫里。只看良太妃都是正经太妃位了,到了北远山村这种风景秀丽的独院,还格外喜欢就可知了。
姜恒看着小宫女不安绞动的双手上,带着不少皲裂,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劳作痕迹,与年嫔那双依旧白皙娇嫩,连拿剪子都怕磨到的手一比,就知道这世上到底是谁在吃苦了。
年氏不想当这个年嫔,有的是人想当。
年氏终于失色:“瓜尔佳氏!你敢!”
姜恒根本不理会,只是与旁边刘二奇道:“瞧,年嫔这里的宫人也太怠慢了,大中午的都跑的不见人。既如此就换一批新入宫的宫人过来伺候吧。”
引桥就见年氏的脸像是刷了一层白色的腻子一样惊恐:她已经呆在圆明园好几年了,这几年新入宫的宫人可不认识她。若是把所有宫人换过,在这四周无人的清厦堂,有谁会知道里头的年嫔换过一个人了?
瓜尔佳氏她竟敢这么狸猫换太子!她真的敢!
引桥看的极痛快,此时笑嘻嘻上前给那惊呆的小宫女福了福:“年嫔娘娘,您头发有点乱了,奴婢给您重新梳一个吧。唉,这清厦堂的宫人不勤谨,害的您病了两日,您放心,只管将人交给我们慎刑司带走,自有好的再来伺候您。”
引桥是最了解姜恒,反应最快的,其余人却跟那小宫女一样震惊了。
焦进倒是还沉稳些:他是养心殿的副总管,与永和宫打交道也不算少,有几分知道贵妃娘娘的脾气,看着很甜美柔和,其实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刚才自己真是白担心了,如今看来,贵妃娘娘是压根不打算跟年氏谈,直接要按自己的路走了。
但圆明园副总管刘二奇在旁边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这些年可一直呆在圆明园负责照料园中事务,与贵妃来往甚少。这回皇上临行前,还特意叮嘱过他,贵妃性子随和,许多事都不萦于心,让他两只眼珠子里务必分出一只来时刻照看着坦坦荡荡馆,若是贵妃和六阿哥处有什么差错,他刘二奇就得提头见驾。
于是刘二奇是把这位年轻贵妃,当成与外貌相符的甜美无心,需要皇上格外呵护的宠妃来看待的。这回听说贵妃要勇闯清厦堂,刘二奇可是带着要照看好贵妃别让她吃亏的心思来的。
但现在看起来,从头到尾,自己根本就是个插不上手的看客啊。怪不得贵妃说,不用他们做什么,当个眼睛就行。他还以为贵妃夸大,合着是谦虚了。
刘二奇想起皇上的嘱咐,就连忙顺着姜恒刚才的话给她搭台子道:“贵妃娘娘说的是,奴才回头就挑好的宫人来给年嫔娘娘用,保管没有一个懈怠差事,更没有一个多嘴多舌的!”
年氏听得脸色更是青白无比,连皇上处的内监竟都听瓜尔佳氏的?!
转眼间那小宫女都被扶到里间妆镜处坐下了。连姜恒也跟进去,就在桌上帮她选起来头面来。正殿里就留下年氏自己和一堆绣架。
而那小宫女在被人簇拥中,忽然就灵光乍现:是啊,自己可以不做宫女做年嫔了!甚至迅速进入了角色,还跟姜恒保证起来:“贵妃娘娘放心,奴婢身子骨打小就好,什么粗活都做得,以后保管在这清厦堂里,老老实实呆着,一点不生病,一点不给娘娘们惹麻烦!”
姜恒笑了:虽然胆小,但是个机灵的姑娘呢。
于是顺带跟她聊起了家常,问了这小宫女的年纪,听说她才十五岁,就点头道:“那你更要加把劲活的长命百岁,说不定能破妃嫔长寿的记录呢。”毕竟虚长了十五岁,活到八十五就算是百岁之人了。
小宫女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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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氏站在正殿,只觉得骨子里狂冒寒气。
在她自己的清厦堂里,她却似乎变成了一个透明人,没有人再跟她说一句话,再看她一眼。
所有人围着另外一个‘年嫔’。
哪怕是在她失宠之后的夜晚,做的无数噩梦里,都没有见过比这更恐怖的场景。
年氏这会子根本已经不再去想寻死觅活要挟人了,她只想作为自己活下去!不要被别人顶替了,不要无声无息消失在这西苑里!
她忽然就扔下了手里的小银剪,崩溃失态双手掩面道:“你走!你们现在就走!我不想再看见任何外人!”
这句话一出,就是年嫔彻底认输了。
姜恒停下与小宫女的聊天,静静看着年嫔。引桥也停下了手里替小宫女梳头的动作,忍不住对着镜子露出一点微笑。
娘娘好厉害,这场心理战,娘娘赢得太彻底了,从一开始就没让年嫔占到一句话的便宜,甚至还让年嫔破了好大一波财,最后连着心里也破防了。从今后,年嫔应该再不想也不敢见到娘娘了。
姜恒点点头,秋雪就颠儿去收拾茶壶,预备收摊撤退了: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娘娘就完事了,茶还没喝上呢。
姜恒低下头问那坐在妆镜前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看起来又失望又害怕:她看出来年氏已经服软了,年氏要继续做这个年嫔,那自己就不能做了……这嫔妃梦破碎的也太快了。
听到姜恒问她名字,小宫女连忙道:“嬷嬷们起的名字,奴婢叫秀秀。”然后乍着胆子扯了姜恒一点袖口道:“求贵妃娘娘带奴婢离开这里吧。”
姜恒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自然,我得带你走。”都用她做了一回筏子,难道还把她留下给年嫔出气用吗?
秀秀眼睛“刷”就亮了,连忙起身去帮着秋雪一起收拾杯子,迅速又进入了永和宫人的角色。
年氏闻言却怔了:“这是我清厦堂的人,你凭什么带走?”
姜恒叹了口气:“年嫔似乎从来不肯接受,做错事是要承担后果的。”她要是好好呆在清厦堂,没人会来带走她的宫女。
年氏心里,从来都是她欺负人可以,别人要还手,她就诧异且愤怒。
纯纯的双标强盗逻辑罢了。
姜恒这也是一句自言自语的感慨,并不是想跟年嫔说明白什么。
毕竟接下来,年嫔基本得自求多福了。
其实原本年氏已经完全退出了宫中的纷扰,几乎是所有跋扈宠妃里下场最好的一种。太后皇后虽然对她过去行事不满,但皇上将人送到圆明园后,两宫也就默认当年‘贵妃’已经不在了,她的错处也就到此为止。
两宫都没有再去为难年氏。
是她自己又跳了进来,亲手打开了这个魔盒。
太后如今被年氏大大气了一回,等今年过去,太后会做何处置,姜恒也无法预料。
这事儿的结果,也只有年嫔自己承担。
估计这也是两人最后一面了。
倒是顺手捞走一个勤勤恳恳又有几分机灵的宫女,姜恒觉得不虚此行。
甭管年嫔怎么看重自己,在姜恒眼里,初次见面的小宫女秀秀都比她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