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当大师傅有几年了,把玉销记打理得井井有条,工、账、人、事,每一处都滴水不漏。
丁延寿嘴上不夸,实际步步放权。他年纪大了,越发懒得管事,索性全身心放在雕刻上,倒落得自在。
纪慎语心里有数,该汇报的和过目的,一项不缺,自己也谨遵店里的规矩。
而傍晚打了烊,纪慎语留在料库,守着一块新得的玉石不肯走,这块石头不算珍稀,但颜色水润,莹绿得像一汪湖心结了冰。
丁延寿等着下钥锁门,寻来问:“你在磨蹭什么?”
纪慎语明知不合规矩,却还是说了:“师父,我想要这块料。”
“不成。”丁延寿一口拒绝,“客户交了定金,画样也打好了,就等这块料开工,月底就要钱货两讫。”
纪慎语不敢拿玉销记的买卖开玩笑,不吭声了,眼睛黏在玉石上,仿佛被人夺走了心头宝。
丁延寿不禁怀疑,至于吗?难道这是块无价美玉?
“你要它做什么?”
纪慎语回答:“师哥快过生日了。”
丁延寿替人赧然的毛病又犯了,嫌道:“刚立春,他快过哪门子生日?!”
纪慎语说:“平日忙,我想早点准备……”
“怎么,你要给他雕一座阿旁宫?那这块料小了点吧。”丁延寿一惯是严而不苛,唯独对丁汉白和纪慎语的事情例外,挖苦道,“他丁老板那么大一座古玩城,用得着你在玉销记扒拉?”
第二天,纪慎语真去了白玉古玩城。
不消半小时,丁汉白就在办公室收到了风,谁不知道他爱去街对面的珍珠茶楼,但茶楼的老板脸皮薄,不经常登他的门。
于是乎,丁老板屁颠屁颠地亲自迎接,在玉器那一层,装作视察工作。纪慎语正在看一套青玉牌,见丁汉白出现,他微微笑得有点尴尬。
犹如偶遇十几年没见的小学同学,打不打招呼,这是个问题。
丁汉白挺迷茫的,早晨起床还厮磨了一句“师哥”呢,怎么这会儿不搭理他?
两人互相瞪着,再多瞪片刻,估计圈里要传他们情变,丁汉白上前主动道:“怎么忽然过来了,找我啊?”
纪慎语说:“今天不忙,闲着没事随便转转。”
丁汉白:“那我陪你。”
“不用。”纪慎语居然推辞,“我该回玉销记了。”
丁汉白问:“不是不忙吗?”
纪慎语找了个借口:“听说三店最近挺忙的,我去看看廷恩能不能应付得来。”
人走远了,丁汉白立在环廊上发蒙,整天不可一世,当即却自省起来——他嘴欠说错话了?或者办坏了事?莫非今天是什么纪念日,他给忘了?
丁汉白跑去珍珠茶楼,泡了一壶龙井喝到由浓转淡,还是没研究明白。
过去两天,纪慎语再度光临古玩城,依旧是逛。
丁汉白在办公室按兵不动,没他凑热闹,接着一连好几天,纪慎语天天大驾光临。
据助理汇报,纪慎语貌似就是来逛街的。按丁汉白的脾气迟早要憋急了,不敢对当事人急,便拿无辜人士过问。
各商户交换眼神,烦,没谁不知道这姓丁的难伺候。
但丁汉白毫无自知之明,一向以为自己是香饽饽,他挨家挨铺地去问,纪慎语来了都瞧什么?
人家说:“主要是瞧玉石料器。”
丁汉白问:“买了么?”
众人:“没瞧上。”
丁汉白大手一挥:“摆出最好的给他挑啊!”
大伙揶揄道:“嘿,最好的不都在您自家的库房里头么!再说了,纪先生想要没加工的料。”
就这么着,纪慎语断断续续来了小半月,终于买着了喜欢的。
天气热起来,丁汉白晚上有生意应酬,回来得晚。夜风鼓噪,把别人家庭院的花香都吹远了,他边嗅边寻,到墙外门前偷窥。
颀长挺拔的身姿,很难不被发现,何况姜淑柳就坐在院中纳凉。
丁汉白隔着雕花栅栏,说:“妈,吃了吗?”
“都几点钟了。”姜淑柳回头看窗户一眼,“就你自己?”
“嗯,刚回来,慎语在家呢。”丁汉白也往窗户上看,“我爸在屋里呢?”
丁延寿正闷在书房纠结,姜淑柳幸灾乐祸道:“那颗翡翠他喜欢得很,哪舍得卖掉。”
丁汉白问:“什么翡翠?”
“店里新得的宝贝。”姜淑柳说,“还没有客人预订,慎语给要了,按照成品的市场价,说是不卖给他就罢工。”
丁汉白没见过那颗翡翠,有多好也不清楚,可千金难买心头爱,他说:“妈,你就劝我爸答应吧,改天我寻着成色好的佳品再补给他。”
谁的枕边人谁偏袒,姜淑柳问:“那怎么不让慎语让步?”
丁汉白理直气壮地开始编:“这还用问?纪师父当年留给慎语的就一对翡翠耳环,小可怜从扬州到咱们家,要过什么?他肯定是想纪师父了,我爸不乐意,没准儿今晚我岳丈就给他托梦。”
姜淑柳气出一身汗,不乘凉了:“赶紧回你家去吧!”
丁汉白走回自家别墅,一楼亮着黯淡的壁灯,不见人影,操作间房门紧锁,响着细碎的工具摩擦声。
他挨在门外,敲了敲:“珍珠。”
纪慎语在里面:“回来了,师哥?”
“嗯。”丁汉白不知怎么问翡翠的事,旁敲侧击,“出活儿呢?”
纪慎语应了一声,说:“餐厅有醒酒汤,你去喝一碗。”
丁汉白道:“我没喝酒,不信你开门,闻闻我。”
纪慎语轻笑:“谁要闻你,别吵我,一会儿切了手我怕疼。”
丁汉白被拿捏死穴,不敢再打扰,上楼洗完澡拿着本散文集下来,搬一把太师椅坐在门外翻书。
当年在小院廊下,夜凉如水,他就这般坐在外面等,纪慎语在机器房挑灯。随着一页一页翻过,这些年的光景仿佛从指尖过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