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钟响了若干次,万籁归寂,纪慎语做完活儿开了门,一捻倦色笼在眉目间,声也轻:“师哥,手疼。”
丁汉白把书撂在椅子上,将人打横抱了,别说手,叫纪慎语浑身都卸了力。他瞥一眼操作台,玉屑纷扬,小颗成形的珠子未打磨已见精巧。
他猜道:“姜廷恩托你做首饰?”
纪慎语含糊地:“……嗯。”
丁汉白一面恨废铁不成钢,一面恨珍珠跟废铁感情好,说:“你甭管那傻子成不成?他都当爹的人了!”
纪慎语噘嘴“嘘”声,显然是困了。
丁汉白只好把气长长地叹出去,上楼时蹭纪慎语的头发,问:“那还洗不洗澡?”
纪慎语抵在他肩,恃宠到无赖,回答:“你要是嫌我脏,就给我洗洗。不嫌,就抱我去睡觉。”
从春到夏过得飞快,大约是柳绿花红迷人眼的缘故。纪慎语每晚锁门出活儿,有时省掉一餐晚饭,有时拒绝一通亲热,虽然会被丁汉白破门而入塞一嘴点心,然后被掐着下巴采撷他的唇舌。
丁汉白自始至终没见到那颗“翡翠”,他都期望纪芳许入梦跟他说说了。
夏天花园里草木繁盛,新安装了洒水器,一大早保姆起床打开,开得大了,纪慎语醒过来,勤快时就更衣下床,犯懒时就往丁汉白的怀里钻。
五月初五,清晨安安静静的,只有蝉在叫。
纪慎语从丁汉白的臂膀下脱身,怕有声响,拎着拖鞋赤脚下楼,闻见一股粽叶和糯米的香气。
保姆在厨房已经包了半盆粽子,有豆沙、果脯、腊肠、鲜肉好几种馅儿,丁汉白吩咐多包点,要给父母恩师和小姨舅舅都送一些。
纪慎语洗了手,说:“徐婶儿,我来帮忙。”
徐婶儿道:“您就包丁先生吃的吧,他太能挑毛病,我可是怕了。”
丁汉白确实事儿多,一碗鸡蛋羹能提三百条要求,一颗粽子也许能写一篇千字长评。
纪慎语笑笑,弯折三条粽叶,放一点糯米,丁汉白只爱吃蜜枣的,又嗜甜,他塞了好几颗进去。
有人进屋,是张斯年。老头拎着两坛黄酒,一坛给他们,一坛去找张寅享用。
纪慎语抬眼:“师父来了。”
“乖。”张斯年踱到近处,数了数一颗粽子放进几颗蜜枣,“哎呦,打死卖枣的了。”
纪慎语再塞进去一颗,回道:“何止啊,打死卖枣的师父了。”
张斯年:“刚说你乖!”
丁汉白披着真丝睡袍下来,华贵慵懒,一副惯会享受的大少爷样子。看师父吃瘪,他忍不住火上添油:“气象台说今天有雨,路难走,您别误了公共汽车。”
张斯年道:“你这是撵我呢?”
“还用我撵吗?您哪回去亲儿子家不是迫不及待的?”
保姆装好一袋粽子给张斯年拎上,丁汉白和纪慎语嘴上欺负完老鳏夫,一左一右把老头送出了门。
返回厨房,丁汉白啥也不会,凑纪慎语身旁捣乱,明知故问:“给我包的?”
纪慎语低头绑绳:“嗯。”
丁汉白又问:“今天什么日子?”
纪慎语回答:“端午节。”
丁汉白说:“除了端午节呢?”
徐婶儿都烦了:“您生日,祝您生日快乐。”
丁汉白一把抓住纪慎语的胳膊肘,可惜道:“让别人先说了!”
张斯年去而复返,探身在落地窗外:“差点忘了,混账徒弟,生日快乐啊。”
“纪珍珠!”丁汉白急道,“你连第二也赶不上了!”
纪慎语笑着说:“你去打开洒水器,该浇园子了。”
丁汉白不高兴地走了,到花园一看阴着天,更不高兴,嫌老天爷不给他捧场。
算了,他自寻乐子,回屋直奔库房,准备寻摸一件好料给自己雕个小礼物,边走变琢磨,是要摆件,还是挂件,多大的,什么颜色比较相宜。
丁汉白推开库房厚重的两扇门,随即呆住了——
列柜古玩料石,屋中央是双层细绒铺就的一张台,台上一盏美轮美奂的玉珠灯。
灯体莹绿,全由玉珠扎成,八颗珠子雕刻凤首衔环,各据一角,环环相扣,八片镂空玉牌构成灯身,镂刻的是字体不一的“寿”字。
顶端是翡翠石,化繁为简细琢了云纹。
丁汉白难以转睛,诗中道“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小心捧起,似有百斤重,压在他掌心的血脉上。
玉珠灯挂起,通身一片碧光似水,尾部垂下两条玉丝绦,系着两片空白的木签。
纪慎语说:“是许愿签。”
丁汉白猛地回头,琳琅宝珍不及眼前人,他久久怔着。
纪慎语走来,挽丁汉白的手,依偎于身,说:“这是江南的一种灯,环环相扣寓意结心,‘寿’是贺你的生辰。”
丁汉白唤他:“珍珠……”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有两个木签?”纪慎语等不及般,主动交代,“其实习俗是挂一副小对子,所以有两个。”
研了一盘墨,蘸了狼毫笔,丁汉白说:“要不一人一句?”
纪慎语道:“听师哥的。”
丁汉白将笔杆放他手心,说:“你先为我写。”
他们曾一起执手描图样、画枇杷,共赏草原白雪,也同窗看过园池偷换春光……纪慎语屏息定神,想屋外浮云当空,他写“天地宽”。
丁汉白在他耳边笑:“嗬,意境拔得有点高,我自认只是个俗人。”
纪慎语不知是褒是贬,问:“那怎么办?”
丁汉白略一颔首,从逍遥壮阔落回凡尘,偏头在纪慎语的脸颊偷了个香。
他落笔遒劲,启齿意浓:“珍珠,我与你‘情/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