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妖怪的复原能力是很好的。若颜千澜是成年的妖怪,这一丁点儿跟头发丝差不多大的划伤,就跟挠痒痒一样,根本无足挂齿,也无须人为干预。坏就坏在,他现在是幼崽,复原能力可不怎么样。
伤口长合时很痒。所以,宁婧每次给他涂药后,都会用纱布将那四只软乎乎的爪子包裹起来,以防他舔伤口。知道宁婧在为自己治伤,每次换药时,颜千澜都很是乖巧。
……
一眨眼,两个月的时光就过去了。
在与宁婧朝夕共处之中,小家伙逐渐恢复了开朗,不仅极为粘人,狐狸的顽劣捣蛋天性,似乎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无怪乎宁婧会看走眼,之前颜千澜太小了,每日用于睡觉的时间占了大头,压根儿没那么多精力去作天作地。两个月后的今天,他的狐形大了一圈,精力也明显充沛了起来。
宁婧忍俊不禁,想到他是山野长大的狐狸,虽说她有意让他收敛野性、学会与人相处,但也没必要把所有的活泼天性都拘束了。故而,下一次进山采药时,她就带上了颜千澜。
一听到要带他出去玩儿,颜千澜眼睛一亮,高兴得上蹿下跳,不断拱她的心口,发出了撒娇的叫声。
去程时,他会蹲在宁婧的肩上,白尾巴一甩一甩,好奇地打量周围的风景。回程时玩得累了,他就会爬到宁婧背着的采药藤框的草药堆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或是直接呼呼大睡,小短腿毫不知羞地张得大开,露出了中间的小玩意儿,粉色的长了稀疏的雪白绒毛的小肚皮一起一落,别提多放松、多惬意了。
就连去前头的药庐看治病人时,宁婧也将他带上了。颜千澜虽说有点调皮,但总体还是很听她的话的,并没有在她忙碌时捣乱,大多数时候都坐在她的案几上,看她磨墨写药方。有时还会躺在光滑的木桌上,伸出小短腿在半空抓挠,滚啊滚的,最后滚到宁婧手边,抓住宁婧的手指啃咬——在狐窝里,他和他的兄弟便是这样表达对彼此的亲昵之情的。
然而,宁婧身上没有打滑的狐毛,被小尖牙啃啊啃,便会有种又痒又痛的感觉。所以每次都会把手指抽回来,弹一下还意犹未尽的颜千澜的鼻头。几次过后,颜千澜仿佛知道了她不喜欢自己这么做了,慢慢就不再咬她了。
来看病或买药的人们自然也看到了宁婧养的狐狸。总不能把颜千澜藏一辈子,故而宁婧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逢人询问,就说这是她从集市买回来的普通小狐。
不过,“颜千澜”这个名字,连名带姓一应俱全,一听就是人名。别人给宠物取名,大多都是叠字爱称,哪里会取这种名字。为免惹人怀疑,宁婧灵机一动,给颜千澜取了一个昵称——球球。
原因嘛,也很简单——颜千澜的白狐形态,活脱脱就是一个白色绒毛球。取这样的小名,岂不是正好合适?
时至冬月,一个午后,宁婧如常坐在药堂的木桌之后,低头撰写药方,膝上还抱着一团睡得香甜的狐狸。
药庐的门上挂着的挡风竹帘挂着薄薄的冰霜雪片。时不时被吹得微微扬起,轻轻打在了门框上,吹入一两缕霜雪之意的寒风。
——偃春位于菖州与泙州交界的江南地带,河流众多,湖泊星罗棋布,气候温暖,极少下雪。今年倒是罕见,冬月初二的清晨,宁婧推开门,便发现院子的泥上里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当夜,大雪纷至,覆盖了一切。
一夜过后,偃春仿若成了一幅出尘的水墨图卷,银装素裹,堆银彻玉,美不胜收。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多日。积雪渐厚。看这架势,不到明年农历春节过后,天气是不会回暖的了。
天气冷了,出门的人也少了,药庐却还是要继续经营。宁婧在药堂里烧了两个火炉,一个放在门边,一个放在桌底下,挂起了门帘,挡住风雪的肆虐,室内温暖了很多。
她原本还担心颜千澜会适应不了这样的天气。结果却发现,从秋冬以来,颜千澜的毛量似乎增厚了很多,雪天也完全没在怕的。
反倒是她自己,本身就是每逢冬季便手脚冰凉的体质,冬天时又久坐不动,再厚的手套和鞋袜,也捂不住温度的流失。没想到今年,颜千澜恰好派上了用场——他本来就爱粘人,天冷后,宁婧穿了冬装,身上变得更软了,他总喜欢蜷成一团躺在她膝上睡觉。蓬松的大尾巴一盖,正好可以给她捂手。
此刻,药堂中的两个火炉烤得自己口唇发干,宁婧打了个呵欠,搁下了毛笔,拿起了烧在小泥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看到膝上的颜千澜睡得正香甜,她不由自主就把原本就轻的动静放得更轻了,不忍把他吵醒。
就在这时,颜千澜仿佛听见了什么动静,忽然睁开了眼,立了起来。
下一瞬,大门的竹帘忽然被人掀开了。一个身披禾秆草雪衣的男子从帘下钻了进来,鞋面沾着湿润的雪碎,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蓑帽下露出了一张黝黑老实的面孔:“宁姑娘。”
这人名唤冯元,是一位武夫子,冬月初才在偃春落脚。他年迈的娘亲经不住路途颠簸,来偃春后就病倒了。经过邻里的指引,找到了药庐,在这儿调养了一段时日,身体就好转了,还更胜从前。冯元母子又惊又喜,皆对宁婧感激不已。尤其是冯元,见她容貌美丽,医术了得,又还没有说亲,独自打理药庐,想必婚后一定会是个贤内助,便暗暗动了心,三头两日便借故来药庐送东西,献殷勤。
但并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能遇到宁婧。因为她隔段时间就会出去采药,即使在药庐里,也经常有其他人在,宁婧忙碌起来,根本没时间搭理他,冯元只能悻悻离开。
今日大雪,除非是急病发作,否则,应该是没有闲杂人等会冒雪去药庐的。冯元就提上了娘亲炖的一盅汤找来了。果然,药庐里空空荡荡,只有宁婧一个人在。
冯元心中一喜,上前来和她寒暄,两只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浑然不觉,坐在宁婧的腿上的颜千澜也不睡了,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不善地睨着他。
宁婧又岂会不知他三番二次跑来这里是什么心思,然而她对冯元,是真的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应该说,冯元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一想象出自己和他拜堂成亲、喝交杯酒、生儿育女的情景,她就一头黑线,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之前就表达过婉拒的意思,也将他送来的礼物返还了,结果他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挫败,依然三头两天来找她。
或许话还是要说得更明白一点,宁婧把颜千澜抱到了桌上,自己也站了起来:“冯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宁姑娘!”冯元止住了她的话头,从怀里取出了小汤盅,呵着白气,笑眯眯道:“这是我娘亲手炖的竹丝鸡汤,我特意带来给你的。天儿这么冷,喝点汤水暖暖身比较好,我娘也想你尝尝她的手艺。”
一盅汤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而且他这话说得,仿佛不接受就是辜负了老人家的心意。宁婧略一迟疑,冯元已不由分说地将汤盅往放到了她的桌面上。汤盅压到了宣纸的一角,留下一个半圆的水痕。
余光忽然瞥见了一道影子扑来,冯元忙缩回了手,却还是来不及,手背一阵火辣辣的。定睛一看,原来是宁婧养的那只白狐跳到了桌子上,抓了他一把。
被他一看,这白狐还分毫不惧,冲他凶悍地龇牙炸毛,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威胁声,前爪的指甲全都伸了出来,在不安分地刨着桌面,似乎还想扑上去再来一下。
在早些时日,颜千澜还只是一团轮廓不甚清晰的圆滚滚毛团,如今已显露出了更明显的狐狸特征,身形优美,尾巴蓬松,护心毛柔软,杏仁似的大眼睛微微上扬。即便是此刻双眸冒火,做出了挑衅攻击的姿势,也并不狰狞,只让人觉得漂亮神气。
宁婧一惊,连忙制止道:“球球,不能抓人!”
颜千澜被她一喝,忿忿地落下了跃跃欲试的前爪,满脸都是不服气。
“冯公子,真对不起。”宁婧忙跟冯元道歉:“你把伤口给我看看吧。”
冯元立刻大度地说:“没事,没事,这点划伤不算什么,小动物调皮也很正常。”
宁婧摇头:“冯公子,你有所不知,野生小兽也许会带有你看不见的脏污之物,被它们抓伤后,若不及时清洗和上药,后患无穷。”
颜千澜本就悻悻然,此刻听到她居然跟眼前这个讨厌的外人说自己的身上脏,在难以置信中,陡然升起了一种夹着深深委屈的恼怒。
“好,那就劳烦宁姑娘了。”冯元笑得好像自己捡了大便宜,忙不迭坐了下来:“其实我娘亲的手艺不错,你喝完这盅汤,下回我再带点别的给你。”
他话音刚落,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便在空气中炸开了。好端端放在桌子上的瓷汤盅竟被颜千澜推到了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香喷喷的汤汁四处流动,还冒着袅袅的烟气。
冯元惊呆了,他才提起汤盅,这明显对自己有敌意的狐狸,就立刻把汤盅弄翻了,简直就像会听人话一样……一丝快得捕捉不住的怪异在他的心底掠过,却来不及往深处想,便被宁婧站起的动作打断了。
宁婧站了起来,沉了脸色,语气明显比方才严厉了很多:“球球,你这是做什么?!”
颜千澜的背影僵了僵,回过头,又气愤又哀怨地望了她一眼,便像一道旋风般跃下了起,负气地跳了出去,一下子就不见影子了。
……
黄昏,天空下起了小雪。偃春的天色暗得很快。荒僻的竹林就更加安静,仿佛都能听见雪絮絮擦过叶片的声音。
在竹林中,溪流上游的一座小亭里。黑暗之中,蹲坐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尖尖的耳朵耷拉着,总是左右甩动的尾巴也垂了下去。他实在太矮了,在积雪厚的地方跑动时,身上的白毛都沾了雪水。不一会儿,就已经凝了一层薄霜。
在昏黑的林间小路上,一盏明亮的兔子灯在夜色中飘摇,引领着一抹熟悉的身影,翩然来到了颜千澜的身后。
宁婧提着灯,在亭子旁蹲了下来,看到黑暗里的这只背对着她,不肯回头的湿漉漉的小家伙,有气也生不起来了,无奈道:“球球,如果我不来找你,或者我找不到你,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了么?”
这座亭子,是宁婧采药必经之路的一个歇脚点。颜千澜逃出了屋子,四处都陌生至极,也无处可去。除了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果不其然,这小家伙就在这里坐着。
听见她的声音,颜千澜似乎想回头,又强行忍住,端着小脾气。
宁婧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将他转了过来,摸了摸他冰凉的小爪子,有点儿心疼,将他裹到了自己带来的一件厚衣裳里:“球球,你知道我为什么冲你生气吗?”
颜千澜眼眸有点儿闪烁,悄悄窥探她的脸色。
宁婧自顾自地说:“你捣蛋抓伤了无辜的人,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对冯元无意,可不代表我希望他被你抓伤。你忘记我教过你的事吗?在别人没有伤害你的时候,你也不可以去攻击他人,尤其是与你无冤无仇的无辜之人。万事全凭自己的心情好坏来行事,和那些恣意妄为、逞凶斗狠的恶妖有什么不同?”
凡是为祸四方、闹得人间不得安宁的妖怪,大多都是因为自小未曾受过管束,才会养出那种无法无天、凶残粗野的性子。即使修炼出了逼真的人形,本质也还是茹毛饮血、视生命为草芥、视道德戒律为泥尘的野兽。
颜千澜顽皮是顽皮,天性却非大奸大恶之妖。宁婧不希望他会变成那样的妖怪,自然一有不对劲的苗头,就要让他改过。
颜千澜闷闷不乐,蔫蔫地听着她的教训。
宁婧顿了顿,拾起了兔子灯,续道:“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担心你。”
颜千澜的心瓣仿佛被捏了捏,抬起了圆溜溜的眼,看她。眼中仿佛重新出现了亮光。
“你可别忘记,这里是偃春。你如今还是狐形,今天的表现,却仿佛完全能理解人类的话语。再绝顶聪明的普通狐狸也做不到这一点。冯元必然也会察觉到不对,但好在,他没有修习过天师道,所以应该不会深想。”宁婧抱着他,一边轻言细语,一边步行在了雪地中,朝着他们的家走去:“万一看到这一幕的是一位天师,你狐妖的身份,决计是瞒不住他的眼睛的。人类遇到妖怪,灭绝、驱逐皆有之。若你继续这样下去,也许会被收妖天师围攻,我既留你不得,也护不住你。球球,现在你懂我为什么生气了吗?”
颜千澜鼻子缩了缩,用力地在她的怀里拱了拱,示意自己知道了。
其实,负气跑出药庐,孤零零地蹲坐在亭子里,等了半天都见不到她出现时,他已经有了一点儿后悔。心想着是不是自己跑得太远了,她找不到自己了,自己是不是该找一个更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坐着。或者是更坏的情况,她连找都没有出来找,借机就不想要他了……
明明是自己跑掉的,他乌云罩顶的心头,却飘起了一种即将被抛弃的凄惶感。
直到那抹温暖的火光出现在竹林里。方才被她呵斥的委屈,便已经彻底瓦解成了泥尘了。哪怕此刻她在责备自己,心里也酸酸甜甜,欢喜得很。
回到药庐时,冯元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的碎裂的汤盅和汤水都被收拾掉了。
颜千澜悄悄扒着宁婧的衣服,探出了一只眼睛,有点儿心虚地瞄了一眼地上。
“看什么呢,想看你干的好事吗?”宁婧捕捉到了他这个动作,伸手恨恨地掐了掐他的脸蛋:“我已经收拾掉了,还赔了人家一个汤盅!”
虽说冯元使劲说不要,宁婧却一再坚持。饶是再愚笨的人,看她态度如此,也该会明白她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