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龄,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她抓住他的手腕,去探他的脉息:“你一定要撑住,我找了苔族的药师来,一定有办法能救你!”
蒋麓缓缓睁开眼,露出虚弱的笑容。
“好消息。”
他再要开口时,脑海里那句话还萦绕不去,被倏然引爆。
税。
那个线头——是税!
《重光夜》的税,到底交全了没有?!
应听月等着他说后面的台词,却看见姬龄表情空白,许久都没有再往后说。
她有点着急,还自己垫了一句。
“你还好吗?”
“卡!”葛导演喊了一声:“蒋麓忘词啦?”
蒋麓回过神来,没否认。
葛导演有点慌,习惯性看向邵海沿,发现那人还在玩手机,像是只是过来走个过程。
“那你好好看台本,我们再来一条。”
这条是蒋麓这辈子拍的最快的一次。
他已经顾不上这个小情节了,如同要去救火般飞快下戏。
串起来了,全部都串起来了。
重光夜,重光夜的税,到底交全了没有?!
他飙车回酒店时一路加速,引得路边工作人员都侧目旁观。
再冲上四楼,蒋麓直接吼了出来:“都不要管别的支出明细了,查税,从头重新查税!”
几个会计拿着还没处理完的报表有点吃惊,但蒋麓已经来不及讲太多内情,转而给姜玄打电话要资料。
姜玄一概配合,但多问了一句。
“你发现了什么?”
“你最好找个全新的审计公司,把剧组的税账全部过一遍。”蒋麓咬牙道:“冬姨的丈夫从税务局跳槽过来,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姜玄声音骤然冷下来:“我去安排。”
蒋麓挂断电话,指挥人从能查到的最近文件开始翻。
他不敢再等,他没有时间了。
如果《重光夜》有不为人知的漏税行为,哪怕有关部门会履行提醒和留期补交的职责,不会立刻强制补交,消息一旦走漏出去,可以被所有竞争对手痛踩一脚。
这样热门的电视剧,六年时间里卖了多少广告费,赚了多少钱?
《重光夜》哪怕是深陷进偷税漏税的传闻里,都很有可能引爆舆论,紧接着被拖入更多的猜测和抹黑里。
而冬姨夫妇捅的这个窟窿,会成为炸弹的引线,直接将这些年,这十几年的所有铺垫和付出都付之一炬!
妈的,操!
蒋麓根本不敢想这些后果,再去铺开文件时把其他小额报表统统甩开,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六年的资金流量表和报税表都不是小数目,税款种类繁多,计算方法各不一致,还要考虑每年有没有法条的变化调整。
偌大长桌直接被倾倒满成箱的已有文件,五六台电脑同时开着继续下载和分析操作,打印机碎纸机全都忙碌不休。
如果这个炸弹被引爆,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六部作品会被尽数封杀,整个剧组都会被紧急关停。
而所有人为之骄傲的一切,都会变成耻辱——彻头彻尾的耻辱。
任何看客再提起苏沉,蒋麓都不敢想,会用怎样轻蔑的语气去评价他的作品,他拿下的这个奖。
割开皮肤血肉般的痛苦反而是最次要的事情。
他真的好像姬龄一样,在重创里竭力找到所有线头里指向致命危险的那几条。
又有人在桌上倾倒打印好的文件,每一张纸都热气滚烫。
人们在絮絮交谈,有的内容他听不懂,但语气都带着惊讶和怀疑。
蒋麓在这一刻无比希望自己是无所不能,不要仅仅是个高中文化的小演员。
他要做的太多了,他做不了的太多了。
巨大的冲击和压力让他无法呼吸,有几分钟只能听到尖锐的耳鸣。
情绪已经被挤压到极点,对冬姨的情绪,对整件事的愤怒压抑,全都被排到优先级的最后。
他像是被放在无人的黑色沙漠里,一眼睁开,要面对无边无际的恐惧。
会计,摄影,制片,任何人都可以跳槽,去新的公司和新的项目。
可重光夜是他的命。是他的命啊。
一查不要紧,有些隐瞒积压多年的东西,只要找到一个小小的入手点,就可以翻找出更深层次的庞大内容。
五个会计都搞得头皮发麻,深知这已经不是小团队能掌控的事情。
他们为首的人先请示自己的上级,上级再请示姜玄,最后电话打了回来。
此时此刻,蒋麓还双手撑在桌子前,在强撑过这一阵的耳鸣。
“蒋麓。”
一只手又碰了碰他。
“蒋麓。”
蒋麓回过神来,看见会计担心的眼神。
“你还好吗?”
“你说。”
会计难以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居然抓到这么深的事情,她的儿子恰好是同年,现在正忙着读书,根本不可能有心理能力去面对这么庞杂的大问题。
蒋麓看向她时,思路再一次快速跳跃,溯回到那一晚电脑屏幕的那一行字。
贪污要判多少年?
“是姜总的电话,”会计小声道:“他在等你回复。”
蒋麓机械性地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从头开始说。”姜玄点了根烟,长长抽了一口:“我现在有时间了。”
事情很简单。被深刻信任的两个人,一个做账,一个出账,渗透在剧组最核心的两个部门。
他们两个人分别和谁私交,和谁亲密往来,能牵动多大的利益网,在高层不知道的地方进行利益输送,全都是贪污案件里的常见情节。
蒋麓打了此生最漫长的一个电话。
他把自己知道的,观察的,全部都说了出来,方便姜玄做对应判断。
这些执行和调整的事情都不需要他参与,高层有自己的隐秘流程。
整个电话像是耗费了数个小时,可挂断的时候,蒋麓看着手机屏幕,仅仅有八分钟。
他忍不住想,这八分钟,会是程冬在囚牢里的多少年。
那杯橙汁清冽新鲜,有母亲般的温暖关爱。
他喝下去的时候,喉咙都在被充分滋润,再回忆时,让人特别想要落泪。
四楼有隐秘的天台,他站在黑暗的长风里,能看见酒店楼下寂寥的路灯。
蒋麓站在原地,看那盏长明的路灯和空旷无人的空地,此刻才发觉自己被过度透支。
信任和能力都被过度透支,已经让他内外尽数被榨干到站立不住,战栗般地微微摇晃。
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突然特别想逃。
因为这些都仅仅是开始,不是吗?
今天找到的这些,还只是一个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