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康熙年迈,身体日渐衰弱,在畅春园住的时间便比从前还要长,毕竟畅春园风景环境更利于修养身体。
住在畅春园,对敏若来说其实更方便些——去庄子上方便些。
不过住的时间其实有限,毕竟康熙还在京中,她在庄子上住的时间不好太长,但三五不时地过去踏青游玩还是很方便的。
转过年,安儿与洁芳再度动身,此行仍是南下,在异地推广种植新稻会遇到的事情不少,短短一年自然不够完全解决那些问题。
安儿也说不清他们还要去几年,只是在说起此事时对敏若笑道:“其实去南边也好,让芽芽和弘杳都感受感受他们额娘出生、长大的地方,还能多拜访外祖父母几次。再者,与瑞初见面的机会也能更多些。
有江南的经验,直隶一带新稻试种之事,当地官员便可以主持完成,等江南事了,儿子大约就要去关外了。就这几年目睹江南烟雨的时光,也就这几年能与瑞初三五不时见一面的时候了。”
他不再提他们与敏若分别之事,只是频繁来向敏若请安,珍惜每一次母子相处的机会。
在瑞初去江宁的头一年,他心里既放心不下额娘,又放心不下妹妹,三五不时便入宫见敏若。
他看着敏若在短暂的不适应后立刻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他知道并非是敏若不在意瑞初的离去,但他的额娘已经习惯理智地接受现实、面对生活。
他只能尽他所能地孝顺额娘,做好带着额娘踏过千山万水,放舟烟雨江南、非随圣驾而纵马塞外的准备。
他额娘尚且不会伤情,他又有悲伤沉闷的资格。
离开前他与洁芳带着孩子拜别敏若,芽芽有些舍不得,哭得眼圈红红的,她期盼前路的新奇,却又不舍足下的风景。
敏若为她轻轻理了理鬓发,温声道:“且去吧,今年回来,玛嬷送你一件礼物。”
按时下的算法,芽芽今年就已十三了,哪怕再拖,再过三五年也要开始议亲了。
她要一点点开始为芽芽积蓄本钱,这一点安儿和洁芳也能够想到,但站在作为女性长辈的角度,她希望能为自己的孙女做的更多一些。
芽芽用力点点头,含着泪露出一个笑,小声道:“玛嬷,您等我回来,给您带好东西。”
敏若又摸摸她的头,晚晌间孩子们都走了,延英楼二楼掌了灯,兰杜提着给小茶炉添的炭,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却见敏若未曾坐在往素喜欢的窗边,而是坐在最上首的中心的桌案后——是她从前给公主们上课时常坐的位置。
兰杜脚步下意识地一顿,敏若已听到脚步声抬眼看来,兰杜顿了一顿,低声道:“奴才为您给茶炉添上炭火,夜里风凉,咱们将窗关上吧?”
“关吧。”敏若轻抚着怀里踏雪柔顺的毛,轻轻点头,又低声道:“不要自称‘奴才’,你知道我不喜欢。”
兰杜用了很大的力气扬了一下唇角,然后小声道:“好,我给您把炭火添上,明日早膳您想吃什么?迎冬送了几尾河鱼来,瞧着真不错,叫乌希哈打成丸子,再吊出清汤下一碗细面?”
“没滋味,想吃点辣的、滋味重的。”敏若先是答,然后好笑地看了兰杜一眼,“我今年几十的人了?”
兰杜愣了一下,迟疑着道:“您是先帝爷十八年生人……”
她明白了敏若的意思,没将敏若的年岁说出来,自己却也笑了。
今年是康熙五十二年。
敏若道:“那你还拿我当孩子哄?罢了,别忙活了。”她打量兰杜两样,见她穿着颇厚的褂子,便道:“这会也不算冷,何必关窗呢,你陪我坐一会吧。”
说话间,兰杜已将小茶壶重新安放停当,将盛炭火的铁铜和铁钳都送到门外去,方回来按敏若的意思坐下。
小茶炉上滚着的不是茶,大晚上的,敏若还想睡个好觉,她烧了一壶枣汤,这会入口润润的甜。延英楼二楼屉子里总备着干净的杯盏,敏若应该起身去取又实在懒得动弹,于是抱着踏雪瘫在藤椅上陷入了纠结。。
还是兰杜看了出来,无奈地摇头轻笑笑,起身去取了杯子来,笑道:“那就有幸喝您一碗茶了。”然后又出门去取宫人递过来的点心,“晚点您用得不多,乌希哈挂心着呢。”
敏若一边抬手给她涮茶碗添茶,一边随口道:“克制饮食,养生嘛。”
她最少还要再活二十三年,养生当然要尽早提上日程——虽然在此之前,她也养生三十几年了。
在宫里嘛,除了招猫逗狗养花种菜搞娱乐,调整好的生活习惯、保证身体健康也是很重要的。
她生活健康、细节讲究这一点在宫中是人尽皆知的,就是不知道,康熙如果知道她养生的一大目的是活过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兰杜端进来的小点心是一小碟毕罗饼,薄薄的糯米皮,芋泥馅的——往日敏若这做樱桃馅的多,毕竟好看、滋味又好,但这个季节,柳叶尚未抽芽,想要弄点新鲜又适宜的水果做馅料是不容易的。
不过在投喂敏若这件事上,乌希哈总有数不清的热情,任何困难她都能想办法攻克。
敏若盯着那碟小点心,忽然笑了一下,兰杜松了大半颗心,小声道:“您可是舍不得阿哥和福晋?”
“他们总是要走的,这天底下,谁守着谁一辈子?他们能走出去,我反而更高兴些,又何来的‘舍不得’。”敏若眉目间似有一番洒脱,笑道。
兰杜却默了一瞬,却许久没再言语,只是用温柔的目光轻轻地注视着敏若,眼中似乎盛着一潭温水,带着掩不住的关怀。
还是敏若先顶不住了,她摸了
把踏雪的尾巴尖尖,无奈道:“好吧,我承认,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的。”
哪怕再洒脱,看着孩子们离去,并一去便要去许久,心里也不会半点落寞都没有的。
但她能怎么办?就安儿那个熊样子,她但凡流露出一点不舍,只怕那小子就要坐地下抹眼泪了。
思及此处,敏若长长叹了口气,兰杜不明所以,只当她是伤心了,愈发揪起心来,抿着唇迟疑半晌,还是轻声对敏若道:“无论何时,兰芳我们总是在的,只要您不嫌弃,只要还能动一日,我们便都舍不得离开您。”
她的声音很轻,因知道自己这句话实有些逾矩,但又确实是由心而出的。
敏若怔了一下,然后笑了,拍了拍她的手,道:“便是你们不能动了,我也舍不得放你们走啊。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就别想着走的那一天了!叫兰齐不要与我争,在你心中,我与他孰轻孰重、你最终会选谁,他自个心里还没点数吗?”
见她骄矜得意的生动模样,兰杜情不自禁地笑了,唇角不知不觉便要扬到眼底去了,小声道:“我叫他心里有数!”
康熙五十二年,没什么能叫人惊掉下巴的大事,或许是去年一年过得太热闹了,今年京中万事平稳——争斗自然还是有的,但与己无关,敏若便没怎么留心。
唯一算是与她有些关联的事便是康熙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不如去岁了,外边人或者旁人或许还觉察不出,但敏若毕竟精于医道,也常与康熙相处,只要稍微留神,不难看出端倪。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若是作为半个局外人,她这会应该假惺惺地落两滴眼泪,感慨一番英雄迟暮。
站在她自己这个身份上,她又似乎应该庆祝一下自己离自由更进一步。
但发现了这个事实之后,敏若心中不喜不悲,既没有将要拥抱自由的欢悦,也没有为康熙而生出的悲伤。
她与康熙说不上有什么情分,这么多年,互相忌惮猜忌,一层恩爱和睦,也不过是她配合康熙演出的戏份;但这么多年,康熙也算对得起她,猜忌是帝王本色,但在别的方面,康熙也没有亏待过她。
除了好猜疑之外,康熙属实算是个大方老板,至少从不抠抠搜搜克扣劳动人民心血——这一点值得赞扬。
但她又没有被pua到康熙在用度上没亏待她,她就要感恩戴德的地步,因而在发现康熙身体每况愈下之后,她还是没什么感想。
顶多将手里的生意大半收了收尾,留玉龄早给了瑞初,仙客来要给安儿;至于海外贸易,康熙去后,雍正皇帝对海运生意并不支持,如果瑞初那边步伐不变的话,她这边要开始准备收尾,回头一部分割出来直接给到新任皇帝,任凭处置,一部分由明转暗,交由瑞初调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