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自打当了南府知府就一直留意着梅校尉,梅校尉的行动规律她是知道的。梅校尉虽然也巡边,但通常不会带这么大队,都是轮番派出些小队。梅校尉近一年来,最多的一次自己出行,人数也就在百人上下。三百人,再有刚打照面时的表情对照,看她像是看个惹祸的头子。
目送走了梅校尉,祝缨摇摇头,说:“咱们歇两天,再换个地方。”
祝大道:“为啥哩?这儿挺好的,叫我想起咱们老家来了。”
张仙姑翻了一个白眼:“那你在这儿住吧,咱们走。”
“我又没说不走,这才扎好营哩。”
祝缨道:“出来就是走走玩玩的。”她在这儿住三天了,没钓着人过来打探,得换个地方接着钓。她带来的人不算多,但是五十七个人的队伍也不算太小,再有附近的村民围观等等,天天都很热闹。
没人来接触。
她就想在“边境”上多游荡一阵儿。六、七十号人的队伍,也不怕小股的山匪偷袭。几天的围猎她摸索出了一点带队狩猎的心得,怪有趣的。
张仙姑见她高兴,捣了祝大一肘子,祝大揉着肋骨没骂娘,张仙姑对他使眼色,两人到一旁小声嘀咕。张仙姑道:“你就当让她高兴高兴,孩子操心了这么些年,少见这么开心的时候。”
祝大沉默了一下:“唉,也行!横竖天儿不错。”
于是拔营,往前挪了三十里,又扎营。
期间,府城也不断传些公文过来。祝缨临行前将府衙的事务交章炯暂代,又让李司法继续清理街面。此外,唐师傅那里的事儿是由小吴留在府城里不时查看的。小吴派人送了张清单来——唐师傅又支领了十贯钱!
小吴夹了写抱怨的小纸条,他写小纸条比写公文还溜。不外是告状,唐师傅花钱太快了!祝缨的公廨田早在去年就试种了点秋甘蔗,自己是有收获的,此外又买了不少甘蔗。唐师傅就跟不花钱似的,一天能用掉上百斤甘蔗。还有炭,熬糖是要用炭火的。唐师傅还买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石灰啦、木炭啦,等等。
他拿您的钱开杂货铺子了!小吴如是写道。
买就买了,买完了往好好的柘浆里面加!
您没让他造毒药吧?!小吴又写道。
祝缨看了直乐,这些她都知道,她在府城的时候即便是收宿麦期间也没忘了唐师傅。每天必去看一回,记录一些唐师傅的实验,自己离开了,就安排小吴去记录。这些都是有用的信息。唐师傅现在主要研究的是如何做出糖霜,以及大块的透明的糖。
“褪色”祝缨在本子上着重记下了这两个字,将字体写得大大的。
然后给小吴批复:给他。
最后提笔再安排一件事——开放山林池泽一段时间以作补偿。并且让小吴“一定要执行”。写完这一条,她特意让顾同看。
顾同道:“老师还是这么怜惜百姓,不过我看他们生活尚可呀。宿麦也有得种,且宿麦这两年也不收税。比起当年福禄县可好多啦,不用您再补贴了。”
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将县衙手中的一些地方定时、定人开放,以补贫苦百姓之木柴等的不足。可以允许他们冬天进山每人砍若干的木柴来用,也可以定量捕猎。一年就开一到两次。那是因为福禄县穷啊!南平县这儿,没那么穷。
祝缨道:“人家还指望打点儿野鸡兔子弄点肉吃,又或者卖了补贴家用呢,咱们来这一祸祸,咱们打猎高兴了,他们原本的生活怎么办?本来能换点盐的,现在就只能白水煮菜。人都是要过日子的。你号称是心系天下想要造福于民的,那就把这个给我牢牢记住。你要是不知道最穷的人怎么过日子,就不算能够做好官。你要是只想升官职官位,我对你就另有安排了。”
顾同肃立,双手捧过了给小吴的指令,认真读了一遍,道:“是。”
“发回去吧。”
“是。”
这天夜里,胡师姐突然醒了过来,她与项安、花姐住在一顶帐篷里,靠着祝缨的帐篷。这是一种直觉,属于常年跟着商队押队当护卫而养成的习惯,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不对劲儿。
她悄悄地掀开被子起身,撩开门幕的时候,项安被声音惊醒:“师姐?”
“嘘——”
项安点点头,也飞快拢好衣服、系好腰带,提了刀。二人才出帐篷,狗叫了!
营地里许多人都醒了,有猎户喝斥猎犬的,也有猎户提起了钢叉的。此时才到子时,是祝缨刚刚吹灯要睡觉的时候。她从帐中坐起,穿好了衣服提起了刀,她没有点灯,悄悄地走到大帐外面。他们一家三口住一个大帐,老两口也醒了,祝缨道:“别动。我去看看。”
营地里的火把多了起来,影影绰绰地,照着几个模糊的影子往山那边的跑去,一拐,不见了。
营地里众人议论纷纷,祝缨道:“没事儿,都不用担心,该轮班的轮班。”
自从外出她就又开始研究安排如何扎营。以前没干过这个事,也不知道军中是怎么弄的,不过很多事情自己一上手就能察觉到了。比如安全问题,比如位置,比如生活方便等等。
她现在选的地方是一处比较安全方便的空地,主要危险可能是来自于西面的山区,就选一处只有一条通向西方的路的近水平地,这样只要警戒一个方向就好。不能离河太近,春天了,河水可能会暴涨,也不能太远,那样取水不方便。
照今晚的情况来看,这个安排还是比较奏效的。她又让给狗子喂点生骨肉,重新回帐篷睡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她爬起来神清气爽,营地里大部分人却哈欠连天——他们都没太睡好。张仙姑道:“出来有些日子了,咱们该回去了吧?巧儿她们几个在家里,我不太放心。”
祝缨道:“行,那叫阿同陪你们先回去。”
张仙姑脸上变色,道:“我说的是你!”
祝缨笑笑:“我再在这儿过两天。”
张仙姑道:“不行,你得跟我回去。”祝大也咳嗽一声:“就是!咱现在又不是那值不钱的人!”
祝缨笑笑:“我再耍会儿。”
她翻身上马,到了南方很少有机会在宽阔的地方策马奔腾,即便是官道,跑不几十里就是各种上下坡又或者是弯路。这一片勉强算平一点,马也快活了几分。
项乐等人忙也上马跟着,胡师姐亦是紧随其后,她不太担心祝缨。几天前,胡师姐亲眼见证了祝缨是如何从一个狩猎的生手,变成现在这样“能看”了的。
祝缨以前从没参与过围猎,她马骑得还不错,箭法也还行,这两样用到打猎上比较生疏。扎好了营,就先放了两箭,换来了猎户熟手懒洋洋的笑。猎户们起初又当是个“贵人”无聊时的消遣,他们也不在意,知府是个好官,想玩,大家就陪着玩。都准备给她驱赶猎物了。
岂料祝缨射完半袋箭,策马猎取的手艺就慢慢熟了。
然后是与猎户探讨,又习了“围猎”之法,有时候是“围猎”,有时候是自己追踪猎物,日日不空手。
胡师姐跟着,只怕出现突发的状况,并不担心祝缨打不着猎物。
果然,祝缨放出连珠的两箭,都插在了一只老大的兔子身上。项乐驱马去拣,祝缨突然道:“小心。”然后张开了弓,她对着的地方,有几骑从山上冲了出来。骑士后面,又拖拖拉拉跟着几十号途步的人。
项乐兔子也不捡了,拨马回来,斜在祝缨的前方警戒。祝缨眯着眼,看着对方由远及近,那是一个穿黑色对襟短坎肩的人。再近一点,就能看到坎肩边上镶着的窄窄的绣花边。
来人冲了下来,看到祝缨一怔:“是你?!”